「一杯珍珠奶茶。」
「老闆娘!老闆娘……」
阿嬸回過神來。
「我要一杯珍珠奶茶。」
「喔,好好。」
阿嬸低頭挖著桶子角落的珍珠,熟練地搖著小小的鋼杯,她感到天氣熱了。小女孩接過珍珠奶茶,迫不及待吸一大口之後,哇哇地叫出聲:「媽,這好難喝喔--」旁邊的母親對她抿了一下嘴。沒多久,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媽媽身後進入遊樂園,手上還握著那只小小白色的塑膠杯。
阿嬸突然記起,她好像忘了在奶茶裡加糖。
時間已經是下午,她又望向遊樂園門口,高及腰的鐵條隔出兩道只容一人通過的柵門,左出右進,旁邊坐了負責撕票的陳小姐,每天都會打扮得美美的。阿嬸總覺得那柵門很像城裡客運總站的候車口,雖然她只坐過幾次客運,而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去看兒子的時候。
阿嬸在這裡推車子做小生意,打從這遊樂園開幕以來,算算也好幾年了。當初傳來大型遊樂園選擇在這二級鄉鎮的邊陲地帶落腳的消息時,鄉裡的人還有點誇張。誇張地興奮、誇張地好奇、誇張地害怕。不確定遊樂園有什麼好的,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後來聽說別的遊樂園都有遊覽車將遊客像運豬仔一樣地運進來,大家就開始自以為聰明盤算起做小本生意的事了。阿嬸住在離遊樂園走路二十分鐘的地方,她想反正閒也是閒著,不如來賺些外快。雖然家裡不缺錢,但錢也不嫌多。起初她只是向附近的雜貨店批一些飲料賣賣,這兩年城市人流行喝珍珠奶茶,她也就有樣學樣搭了個小攤,在大熱天裡搖得額角冒汗。
今天阿嬸有點怪。其實說來好笑,要是她意識到自己為何失了魂的話,那可一定會羞死她的。因為說穿了,是為了三個少年。
一早她弄好攤子沒多久,便來了三個年輕人。阿嬸大老遠就看到他們,三個人一路推過來擠過去,笑成一團,大力的扯著喉嚨,言談中不時爆出破音的「幹」字。阿嬸有點驚訝,因為近來遊樂園好像退流行了,很少看到少年人來這裡玩,要有,也是男男女女一群人,沒看過三個大男生單獨來的。看他們穿著寬鬆的及膝短褲,戴著墨鏡,一副都市小孩的打扮。
「可能是天氣熱了,結伴進去玩玩水。」阿嬸心想。
他們走到了阿嬸面前,摘下了墨鏡。
「阿姨,我要喝--」他們看著貼在小車上的價目表,其中一個胡亂翻著冰桶中的易開罐飲料。
「喂!你看!有吉利果耶--」他像是翻到什麼寶藏一樣。另外兩個也湊過頭去,三個人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
「哇!真的耶吉利果!好懷念喔--」
「對啊,這不是已經沒有在賣了嗎?」
「我小時候我媽都買這個給我喝說--」
「我決定了,一定要買,不買不回家啦!」
「幹!你白癡喔!說不定過期十五年了!」
「幹!不要打我頭啦!你自己不會看喔!保存期限到今年底咧--」
「是喔!那我也要買!哈!」
「一人一罐啦!」
三個人嘻嘻哈哈的付了她錢,又在窗口買了入場門票。待要走進右邊那個鐵柵門之前,他們突然像忘了什麼一樣地跑回來:
「阿姨!如果我們要回家的時候妳還有吉利果沒賣出去的,那我們一定都把它買下來!」說完又嘻嘻哈哈的跑開了。
看著他們消失在鐵柵門之內,阿嬸呆了半晌,終於像平常一樣開始擦起鋼杯,打開塑膠袋包,將吸管排好。
她沒有發現自己哼著歌。
如前面所說,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生意一如往常清淡,並沒有因為什麼而特別。高出圍牆許多的摩天輪偶爾收集了足以餬口的遊客,便開始啦啦啦唱著歌轉起圈來。偶爾擴音器中會有廣播小姐冷而悅耳的聲音。再偶爾,出現一個嫌她奶茶難喝的小女孩。阿嬸心中一直惦記著那三個少年仔,她心不在焉地以為自己是盼望他們來買她剩下的飲料。阿嬸並不知道自己很輕易地就被一聲「阿姨」收買了。她也不知道,就算沒有吵吵嚷嚷的吉利果;就算傍晚吉利果都賣光了;甚至就算她從一輩子都沒賣過吉利果,她還是會暗自期待再看到這三個討人喜歡的少年仔。因為聚合青春所帶來的活力,是從白色棉質的衣角汨汨地流出,溯著手臂上若隱若現的青筋,在跳豆般的喉結上下,潤濕了唇上的小髭,匯成一幅預先勾走她一天神魂的殘像。尤其是,在那樣一個陽光充沛的早晨。
她開始注意著左邊標示著「出口」的柵門。
就這樣,一直到現在,除了去一趟廁所之外,阿嬸沒有離開過她的小攤。連中什吃的便當,都是叫隔壁賣熱狗的素美幫她買的。阿嬸以為天氣實在是太熱,叫人動一下都懶,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素美連廁所都幫她上。
下午兩點半,阿嬸打了一個盹,還作夢。她夢見二哥。夢裡二哥剃了小平頭,她盯著靈堂遺照裡二哥那顆圓圓的、乾淨而美好的頭,心中懊悔地想:如果當初極力阻止二哥去海邊就好了。接著她拈香,跪拜,然後夢就這樣平順地結束了。醒來時阿嬸慌忙察看手上的錶,她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只有十分鐘。她回想著這個夢,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樣合情合理,並沒有什麼不對。唯一奇怪的是,阿嬸在娘家排行老大,她從來沒有哥哥。
下什五點二十分,離遊樂園關門的時間只剩下十分鐘。她看著遊樂園的鐵柵門斷斷續續吐出幾個疲憊的遊客,雖然是傍晚,阿嬸卻感覺空氣越來越燥熱。等她看到那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一跳一跳地走出來時,阿嬸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她走近柵門,探頭探腦向裡瞧,彷彿這樣就有希望盼出什麼似的。
「阿嬸!妳想進去看看是不?」收票的陳小姐走過來笑著說。
「沒啦!」阿嬸頗不好意思。
「阿嬸,妳作妳進去沒關係啦,算妳免錢啦,不可以跟我們頭家講吶。」陳小姐有趣地看著她。
「對啦對啦,我替妳顧擔啦,妳要作妳去沒關係。」一旁的素美也起鬨。
阿嬸咧開嘴,不知所措笑著,羞赧地搓揉雙手。看到阿嬸全身上下不自然地彷彿扭攪成一團,陳小姐對自己本來半開玩笑的提議也無以名狀地認真起來,否則似乎就要有一絲幽幽的罪惡感萌生,壓得人喘不過氣,也顧不得自作主張。
「沒關係啦,」陳小姐頓了一下,親切地說:「記得不要超過半點鐘,現在裡面收拾的人都在,到六點整個大門才會關起來,啊要記得出來喔。」
「去啦,一張票真正貴的。」素美不明白兩人的遲疑,直朗朗喊著。
阿嬸進去了。
阿嬸在門外擺了那麼久的攤子,從來沒有踏進遊樂園一步。從她的攤子看出去,只有一些頭角崢嶸的大型遊樂設施突出在圍牆之上,當那些機器轉動的時候,會有模糊的尖叫聲從遠處傳來。黃昏讓遊樂園像是鍍了一層金,色彩鮮豔的遊樂器材在她眼裡煞是美麗。她看到軌道上靜靜堆了一排小小的台車,紅的、黃的、青的、各種顏色都有。她目光從台車出發,跟著軌道走,想看看這車會開往那裡。上上下下彎彎曲曲繞得脖子痠,結果最後又回到原來那排七彩的小小台車。
阿嬸繼續走著。
她在一根直挺挺的大鐵柱前停了下來。鐵柱頂伸出一環骨架,吊著許多鞦韆,這她在外頭也看得到。機器啟動時會甩著那些鞦韆,像打開一隻大花傘,遠遠地望去,人就像凝在傘緣,透明的水珠。她瞇著眼仰望這鐵柱的頂端,夕陽照得她張不開眼睛。只見到傘收了,鐵鍊拉著鞦韆乾癟地貼在柱旁。她急急忙忙張望著有人的地方。
偶爾會有零零落落的遊客和她反方向而行,視線內的人都在移動,阿嬸不知道那裡才算是真正有人的地方。她一面在稀疏的賦歸遊客中尋找年輕的身影,一面走下石階。石階旁有一塊橢圓形的棚架,棚底四周的地上用廢棄輪胎圍了一圈。圈圈內有許多小車子,車尾端拉了一根長長的鐵絲直到棚頂。當車子開動時拖著鐵絲,便在棚頂的鋼架上滋滋地擦出細碎的火花。場子裡還剩兩三個小朋友,開車的那股狠勁,故意將車子撞得碰碰碰響。突然,「叭」的一聲,所有的小車無論是撞成一堆的,或是自得其樂的,全部停了下來。小朋友意猶未盡地下車,牽著大人的手走上石階。留下那堆小車兀自以最後一個表情隨機排列,彷彿是誰不小心按到了錄影機的暫停鍵。阿嬸看到旁邊的小房間裡出來兩個穿制服的小姐,很快整個場地上便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少年。
阿嬸這才發現她好像不太記得那三個年輕人長得什麼樣子了。但是她很確定的是,只要他們出現,她一定會知道。好像認得他們和形容他們長相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
三三兩兩的清潔人員撿著垃圾,拉起一人高的大塑膠袋翻遍每一個垃圾桶。阿嬸看到一個圓形亭子底下有一圈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馬圍著亭中心一根柱子緩慢地移動。馬是假的,硬梆梆了無生氣。帆布的帳篷擋住陽光,她走近時才發現馬身上的油漆斑駁,顏色都脫落了。
一旁的欄杆上頭,站著一個捏扁的白色塑膠杯。她走向不遠處的一個小攤子。
攤子櫃檯後一個小弟正擦著玻璃窗,阿嬸看到他們也賣熱狗。一隻熱狗比素美賣的還貴十塊錢,看那空蕩蕩的炸鍋邊緣,不用說生意一定比素美好。紅茶機裡只剩下一點點紅茶,一杯二十,也比阿嬸自己賣的貴。她想人一進到遊樂園裡面一待就是一整天,餓了渴了也只好買他們貴得要死的熱狗和紅茶,不然出大門就得再買一次門票,那多划不來。透明的飲料櫃裡擺了林林總總的易開罐,阿嬸來回看了兩三次,沒看到吉利果。
「借問一下,要游水在那裡游?」
「阿婆,我們關門了喔。」那小弟說。
「我知我知,門口小姐放我進來的啦,我想要找人。」阿嬸咧著嘴笑。
「喔,游泳池在後面,在那個摩天輪旁邊。啊烤肉區也有小溪可以玩水。」
她看到摩天輪,那似乎是遊樂園裡唯一還在運轉的東西,工作人員輪流打開一個一個接近地面的小圓箱子,她瞪著,盼望從那一個箱子裡走出人來。可惜工作人員清出來的全是一些垃圾。她看了一會兒,便走到摩天輪左邊,那裡有一大片鐵絲網。她從鐵絲網縫隙中窺視游泳池。金黃色的水面閃亮亮,彷彿水底也有一個好大的夕陽。但從乾燥的泳池邊緣和滿佈的落葉看來,阿嬸想,這還不能游的。她看向泳池入口,門上果然閂了一條大鐵鍊。但也因此,她更是站在泳池旁許久。她想少年人嘛,你越叫他不要他就偏要,說不定他們就躲在那裡咯咯咯笑著。不知過了多久,阿嬸聽到有人喊她,是個年輕的聲音。
「阿婆!妳人找到沒?我們要關門了喔!要不要我們幫忙你找?」賣東西的小弟向她跑來。
「免啦免啦!伊可能自己出去了,我到外面再找看看。」阿嬸怯怯地說。她暗自想著沒時間 去烤肉區瞧瞧,似乎有點可惜。
「是找小朋友嗎?」小弟問。
「欸啦。」阿嬸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
「小朋友多大了呢?」小弟又問。
「可能跟你差沒多少喔。」阿嬸據實回答,覺得自己很憨直。
「跟我一樣大喔?阿婆-拜託-那就不是小朋友了啦!你看,我都已經在這裡賺錢了是不?」
阿嬸突然覺得那小弟好像在對自己的後生說話,
「妳放心啦,像我這麼大的人會自己照顧自己,他一定在外面等你,不會丟掉的啦!」
他說完還拍拍阿嬸的肩膀。
這話倒還有幾分道理。要不是跟著小弟後面走回頭路,那早該是她分辨不清楚方向。遊樂園太大,雖然到處有指標,但在逐漸暗去的天色下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此時黃昏更深了,那介於輕白與淡黑之間沉沉的灰色,是一天之中開燈也不是,不開也不是的時刻。阿嬸這才注意到月亮已經出來。一彎白霜霜的月勾住雲腳,風吹雲飄,彷彿那月會晃悠悠地搖將起來。
一路上她不時回頭看著那些機器,只覺得沒有剛進來時那樣漂亮。像褪掉一層皮,卻已經老了。偌大的遊樂園只有阿嬸和小弟快速移動的身影,二重的腳步聲在靜寂的林子裡沙沙地唱著。
人在這裡,一下子被大機器載到最高點,然後「唰」的一聲拋下;一下子掛在大機器邊緣甩來甩去;一下子開車繞一大圈鋪好的軌道最後回到原點;一下子又騎假馬在原地上上下下以為自己繞了一大圈。那三個漂亮的少年也和所有人一樣在大機器裡尖叫著,買一隻二十五元的熱狗嗎?阿嬸心中有點不捨。她實在想不透為什麼大家願意付錢進
來。但她想,也許光看是看不明白的,要真坐上去了才知道為什麼。
於是她還是打從心底敬畏著,她總是習慣敬畏任何她不懂的事情。
走向遊樂園出口,遠遠地,她又看到鐵柵門。她想起城裡的客運車,和許久沒見的兒子。兒子一個人在台北唸大學,前幾天打電話回家說要搬出宿舍,和朋友在外面租房子住,說這樣打工比較方便。阿嬸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工,但想到台北,再想起那孤身在台北的兒子,卻惶惶地不知是什麼奇怪的心情。她記起抄在日曆紙上的電話,想著今天晚上要打個電話給兒子。
阿嬸終於出來了。
門口素美一看到她,劈頭就問:「阿嬸,有好玩沒有?」
「還好、還好啦。」阿嬸靦腆地笑了笑:「怎麼沒看到陳小姐咧?」
「伊先回去了啦。」素美回答。
她很想謝謝陳小姐,和素美。她知道一張票要三、四百塊錢,她想這一趟可能比今天一整天都賺得多--如果那三個少年仔最後仍舊沒有回來買飲料的話。也許真就那麼碰巧,在她唯一一次去廁所的時候;在她幫小女孩搖珍珠奶茶的時候;在她作夢的時候;或是任何她不注意的時候,那三個少年仔早已經悄悄地離開遊樂園。或者,他們還在裡頭,躲在游泳池中,也許在那個她沒有機會去的烤肉區裡。
暗天裡涼風徐徐,時間已是雛夜。阿嬸扭開發電機旁的小燈泡,鏗鏗鏘鏘地準備收攤。她看到桶子內的飲料,四周冰塊都融得差不多了。五顏六色的易開罐在水裡載浮載沉的,包括許多吉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