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十分鐘
祕密就在這個無盡迴圈的空間中被展示解讀,被思索定義。
4.
Pm12:28
列車一聲尖銳的急剎聲,將她從沉睡中驚醒,她撫摸摩擦著光裸的臂膀,因車廂內的冷氣過於強勁,將她凍得全身直打哆嗦,眼見眾人紛紛起身忙著準備下車,她也手忙腳亂地想匆匆逃離這極地溫度般的車廂,走道上一群喧囂的年輕人一邊說著還沒結束的話題一邊推擠下車,相對於熱鬧的前半段車廂,走在人群後半段的她,經過前座已然空盪著的位置時,竟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被留下來的,是滿溢著無邊孤寂的靈魂吧!
她不禁跟隨在前一個陌生乘客的屁股後面,緊緊靠著,深怕被遺落了。
天空灰濛濛的,九月的微風已經有秋季的寂寥氣息,車站的地下街人潮雜沓,人多的地方總教她莫名的有點心悸,也或許是怕在捷運的迷亂車班裡迷了路,她招了一輛計程車匆匆逃離車站,趕赴薇薇安邁爾攝影展現場。
雨點開始滴滴答答的掉落,打亂了現場排隊的人龍,躲雨的民眾擠滿了展場的屋簷下,擠不進屋簷的她只能可憐兮兮地淋著雨。
展場是東區一棟百年的歷史建築,現場籠罩著一片昏黃的光影,入口處一對泥塑圓眼凸出鼻頭寬闊的石獅公,兩側的牆上都浮雕著七個串在一起的圈圈,左右各有一大排馬賽克小花磚拼貼的階梯,泥作精緻的梯柱,連接鑄鐵紋飾的胡桃木扶手蜿蜒而上,裸露的紅色屋頂桁架上,垂吊著一個非常巨大華麗的維多利亞水晶吊燈,閃亮的鑽石光折射在屋內,到處都疊影著細小的閃爍光芒。
偌大的空間主調,是一片昏暗迷離的深橘色,天光從屋頂桁架的玻璃帷幕灑落,呈現溫溫淡淡的陰影。展場大廳正中間,擺放著一個巨大的直立式喇叭蓄音機,從音箱中流洩著Louis Armstrong演唱When You're Smiling歌曲,低沉性感的聲音遊走在每個角落。
再放眼望去,這個大六角形的空間設計,二樓挑空的迴廊式的走道繞著大廳外圍,每個角落都有階梯通往二樓,樓梯和樓梯之間互相通連,形成一個迷宮般走不盡的迴圈走道。
薇薇安邁爾的攝影作品,就沿著迴廊外圍牆壁與階梯由下而上延伸擺放著。
一百多張攝影作品4部超8毫米短片、4件印樣,揭露了薇薇安邁爾的身世。薇薇安,1926年出生於紐約,身為一名默默無聞的保姆,在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經常使用她的祿萊雙眼相機在30年間拍攝近10萬多張攝影作品,業餘的街拍生活,低調而極其隱密,照片中那些被拍攝的陌生面孔與空間錯位街景,交映出神秘未知的奇趣,然而這些作品在她生前卻從未示人。 隱世謎樣的薇薇安,充滿祕密的薇薇安,照片是有關秘密的秘密,薇薇安是創造很多秘密的人,有關她的祕密就在這個無盡迴圈的空間中被展示解讀,被思索定義。
沉浸於展場幽冥迷幻的氛圍,她專心地被牆上一張張攝影作品吸引著,顧不得濕漉漉的衣髮,卻冷不防打了一個噴嚏。
Pm1:58
她在薇薇安邁爾的自拍照區域駐足凝視許久。
1953年10月18日的紐約,薇薇安站在摩天大廈街區邊,脖子上掛著祿萊雙眼相機,鏡頭放在心臟下方接近身體的中心位置,她對著櫥窗的玻璃反拍自己,背陽的她,身體的一半藏在暗影裡。
「妳有沒有發現她的表情,好像在訴說著寂寞?」
男人的聲音輕輕地在她的右耳邊突然冒出,她一心驚,循聲轉頭看著說話的男人,由於靠得太近,她的耳畔感受到他的鼻息熱氣與略為濃重的煙味。
「Donhill。」她突然說。
「Downhill?」他歪頭挑了一下眉尾。
她馬上比著抽菸的姿勢。
他楞了一會兒,突然意會的微笑了起來,並露出慧黠的眼神深情的看著她。
黑暗裡兩人四目交接了幾秒,她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誰,血液瞬間漲潮,原本冰冷的臉頰現在熱呼呼的,手足無措地想安撫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臟,一邊不安地整理頭髮,一邊低頭似乎想找個地洞躲起來,她的頭低得太低了,因而感覺空氣有點稀薄。
十年前的往事於此時乍然湧現,彷彿昨日才剛剛跟他跳過舞,他胸膛裡的脈動就收藏在她右臉頰那顆痣的記憶裡面,那裏的每一個感知細胞都在吶喊著。
「James,你怎麼認出我的?」她的聲音細小。
「妳的右臉,藏在我懷裡,怎能忘得了?」他的笑臉有往上勾起完美弧度的嘴角。
聽他這麼說讓她異常緊張,趕緊遮著臉頰上那顆已然紅得發燙的痣,然而心裡真是欣喜若狂的,他記得,他竟然記得。
這是真的嗎?每天隔著虛空見面,他看板照片裡前額的白髮擱在眼尾的皺紋上,她細數過,那左眼的魚尾紋有兩條,右邊眼睛的雙眼皮比較大,藍底斜紋領帶挺直的西裝,以及早就默背得滾瓜爛熟的競選口號,高高在上的他,眾民擁戴的他,此刻就在身旁,真實得像是做夢,對她的回眸眷顧,更是溫暖得令人不敢相信。
為了掩飾隱藏自己洩露出來的情意,她有點尷尬的把身子往薇薇安的攝影作品更靠近了一些,刻意將眼睛湊到相片前,拉回原本關注的焦點,專注地看著。
黑白攝影中,玻璃櫥窗前穿著西裝外套短髮的薇薇安,跳躍時空的靜默凝結,捉摸不定的眼神像是在嚴肅地回望並質問她:「妳是誰?」
薇薇安是誰?她給自己編造各種假名,自稱是「神秘的V.smith小姐」,當陌生人問到她的職業,她有時會回答:「我有點就像是個間諜一樣。」
「我也是個間諜,神秘的龐德。」他又在她耳邊悄悄說。
「你?James?」她有點驚訝。
「是啊,James Bond,為妳而存在的007。」他嘴角帶著捉狎的笑意。
看著他完美上揚弧度的嘴角,她不禁以手輕撫著胸口,以掩飾自己已然波濤洶湧的情緒。
「妳想想,薇薇安一個孤獨的女人,脾氣倔強乖張的底層女性,低調神祕的寄居在雇主家,沒有屬於自己的歸宿,唯一能夠證明她生命的存在與尊嚴,就是她手中的祿萊雙眼相機,透過這片玻璃,她像是間諜一樣的在街頭找尋證據,理解存在的本質,探索他人的世界與紀錄自己的觀點。而我呢,」他滔滔不絕的說了一段話,停頓了半晌,看著她。
午後的天光從桁架的玻璃帷幕斜入,映照在他的側臉上,半陰半陽的落影,竟有黑白默片的錯覺。
「我呢,十年前別後相思難耐,我像個間諜般到處尋找妳...」他彷彿要將十年的流光傾倒出來,奈何觀展的三兩人群總是或穿越或阻擋在他們之間,遮斷兩人的交談。
一回頭,又尋不到他蹤影,徒留煙味餘韻。
她只好獨自繼續看展,只是,心緒已然失控氾濫得無法收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