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7|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如其名的雨夜思考—《春雨物語》

在國內現有資料較少的狀況下,成書於江戶時代的《春雨物語》,除了正式的「讀本」(読本)分類之外,也有一些書評或解說將之定位為「怪談」。這個界定似乎也相當程度地反映了兩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文藝創作已經一定程度的類型化,一種創作形式的成熟發展背後必然有著政治社會發展的支撐,想像起來或許是個熱鬧並富庶的時代,政局穩定統一、資本主義促成文化發展、教育的逐漸普及養成一批穩定的讀者支持作者創作,生活安逸、使得「町人」文化中熠熠閃爍的「享樂」的各種方式得以保留至今。
但這種想像或許只對了一部份,撇開資本主義帶來的貧富差距,「町人」文化的興盛與衰落非朝夕可見,而是在維持表面繁華的前提下,同樣必須面對階級制度帶來的規範與壓迫,因而在文藝創作上展現出某種逃避現實的精神。「怪談」便是其中一種逃避的展現,在讀本借鑑並改寫、翻案歷史題材的基礎上,像是迂迴地伸展手腳,同時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這便是《春雨物語》表面的世界。有別於較早發表的《雨月物語》取材自中國歷史,《春雨物語》全書脫胎自日本正史與野史軼聞,比起體制期待與要求的「文以載道」,埋藏在怪談小說的外表下,其實可以一窺作者上田秋成的人生觀,宏觀至歷史、微觀至由佛學衍生處的處事態度,同時也包含時代背景下孕生的愛情故事。
在這個唯美的書名下輕巧開展的十篇短篇小說,若以現今的標準來看,如此清淡甚至有些滑稽的怪談難免令人覺得無趣。雖說《春雨物語》在寫作上已經有著明確的類型化表現,「物語」的文學傳統卻也在其中閃現,絮絮叨叨的口吻與略顯流水帳般的敘事,時而顯得結構鬆散、彷彿佚失重心,卻又莫名引人入勝。這並不能粗暴地被形容為「說書人般」的表現方式,從最表層的感受來說,大概會讓人想起說完一個故事就吹熄一根蠟燭的「百物語」,也更接近於睡前的床邊故事,疲憊的母親經常說著說著、就在枕邊孩兒的催促下沈沈睡去。
據說在「百物語」中,說完最後一個怪談並吹熄蠟燭後,真正的妖怪就會現身,這股由眾人口舌有恃無恐地累積起的張力至今仍在無數創作中被反覆塑造,即便沒有看見真正的妖怪,經由故事接龍疊加恐懼的形式也已經足夠令人不寒而慄。或許這已經一定程度的反應了兩百年前的人們對感官刺激的追求也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但在《春雨物語》中,值得反覆品味的,實則在於從怪談中挖掘出的那些犀利的世態觀察。寄情文字的文人傳統自然成為情節之外的看點,而若細究字裡行間寄託的深意,除了可以看出在題材各異的短篇下其實有著貫通全書的主軸,類型與中心思想相輔相成,也讓個別的短篇在兼顧趣味的同時讓秋成的人生觀有個各種角度的映射。
宏觀至看待歷史的方式、微觀至生活中的頓悟,「念往昔受誆於史籍,而今亦不妨為文誑惑他人。」,小小的序文體現作者上田秋成晚年好似已然玩笑世間的老練豁達。以歷史為題材,行文好似寓言,平淡勸世的表層下包裹嘲諷與批判,如今看來,依舊顯得目光如炬。秋成所處的時代背景裡有著宋明理學作為知識份子力世的根基,身為商家養子的秋成擁有比普通百姓更加豐厚的文化資本,卻也在盛年之時經歷了飢荒天災後財政困難的幕府、與隨後展開的「寬政改革」,寬政改革重農抑商、隨後頒布的「異學禁令」更進一步地限制了文化發展,不難想像他面對的其實是個壓抑的時代。
外在壓力令這份貫通全書的意念意外地十分單純,像是為了反抗時代對個體的壓迫,晚年的秋成從歷史、佛教與愛情三個面向出發,道出的其對體制的嘲諷與對於個體思辨的看中與追求。在《春雨物語》收錄的十個短篇中,〈血濺宮闈〉、〈天津處女〉與〈海盜〉展現了看待歷史的眼光、〈屍首的笑容〉與〈宮木之塚〉展現了時代下受壓抑的愛情與反抗,〈再世之緣〉、〈舍石丸〉、〈獨眼神〉和〈樊噲〉分別以不同的形式映射了秋成對於立身處世的看法。〈血濺宮闈〉與〈天津處女〉兩篇在形式上相似,都以宮中小人的諂媚阿諛推進敘事,映射出後人看來的歷史無常,所謂史書經典的本質其實就是朝堂眾人道貌岸然下不堪的內面,公卿貴族為了詮釋犧牲子女青春,高僧為了深入政治核心同樣涉足政治鬥爭、面對美色時也毫不避諱,身處權勢中心的天皇表面上被描寫的無辜而潔身自愛,換個角度來說,何嘗不是一種無能的展現。
當中值得一提的在於〈血濺宮闈〉中辯才無礙的藤原仲臣與其妹藥子,三番五次在進於天皇的讒言中引經據典,一番道理說得煞有其事,相對於一旁急得跳腳的忠臣,勸諫之語相比之下竟顯得無理取鬧。即便小說最後仍走向史實中亂臣賊子終將被平定的結局、對其過程卻是草草帶過,可以從秋成對角色的經營中看出其對歷史的朝諷,營造出另一種正邪對立的姿態,映射出政局的荒謬與當權者的懦弱。〈天津處女〉則藉由佞臣的嘴臉與人臣近乎瘋狂的逢迎拍馬折射出天皇的人性,雖然不若前篇在結尾中以藥子的的冤魂作祟為小說天上怪談色彩,不難從中看出另一種更加滑稽荒謬的怪談,比起鬼怪帶來的感官上的驚嚇,其實就來自於人與人的慾望糾結之間,因為近在咫尺並確實存在於現實而令人不寒而慄。相較之下〈海盜〉以歌人紀貫之為主角,在一次船行中遭遇一名能言善道並富有文采的海盜,一番單方面的激辯令之啞口無言,較之前兩篇,算是藉由角色本身的政治正確,毫不留情地批判了社會與政治問題,再度應證了秋成筆下的「怪談」,比起著迷於連存在本身都令人質疑的神靈鬼怪,現實中發生的種種荒誕,才更該被記錄與流傳。
《春雨物語》並不單純只以歷史事件的改編為主要的創作方向,如果說對於歷史的擺弄賦予它為人反覆樂道的娛樂性,無果的愛情便是一發擊中了町人階級的普遍喜好。〈屍首的笑容〉在實際發生於明和四年(1767)的社會事件上改寫,貧寒的農家女阿宗與富商之子五藏苦戀未果以致重病,彌留之際雖然得到五藏的允諾得以結為連理卻為時已晚,最終其兄在五藏家門口當眾人面前砍下阿宗頭顱,用驚世駭俗的方式為這段或許曾普遍存在於過去的愛情留下印記。看似聳動,然而〈屍首的笑容〉在角色的設定上未必有著開展出傳奇色彩的本錢,不妨換一種角度思考,是怎樣的社會讓平凡的愛情必須付出生命來成全?壓抑的累積與爆發往往令人猝不及防並難以阻止,現今仍然三不五時就會佔據日本新聞版面的跳軌事件何嘗不是這股壓抑跨越時空的存續?我們並不缺乏相關研究來討論跳軌者的形成與動機,但在〈屍首的笑容〉中,這份高度的複雜性被集中在了阿宗兄長元助一身。另外兩位主要角色也各自成為扮演單一標籤的符碼,無倫是在家父長制度下優柔寡斷的五藏、懷抱純粹愛情的阿宗與夾在家人與社會壓力之間的元助,〈屍首的笑容〉在愛情故事的表皮下描寫社會體制對於個體的壓迫與反抗,透過只讓一人演繹單一元素的手法,讓所有的衝突在最後一刻全數爆發,徒留一地荒蕪。
相較之下,描寫遊女悲戀的〈宮木之塚〉則具備更加鮮明的通俗色彩,對於愛情的昇華與追求想來也令人動容。遊女在社會身份上的特殊性為本篇描寫的愛情營造出一層更加理想化的色彩,同時映射出了一種毅然的女性形象與反抗精神。〈宮木之塚〉是個女性中心的故事,篇中的男性角色只扮演推進劇情的角色,無論是愛情的對象或反派都只象徵著父權社會凝視女性的不同角度。同時,雖然無法僅憑此篇就斷定作者秋成對女性應當如何立身處世的價值觀,只消和〈屍首的笑容〉相較便可了解宮木的愛情只所以更加刻骨銘心,必然不只憑藉他一腔熱血與堅貞不渝,而是在於她終究有著可以令他傍身與獨立自主的專業。秋成或許是在本篇中用旁敲側擊的手法批判了社會對女性個體的主體性的抹滅與壓抑,宮木喪父後,出身貴族的母親接獲娘家捎信希望母女到回娘家,原以為出自關心,卻三句不離「嫁雞隨雞」的社會教條與家族名譽。這段故事前半的插曲最終以母親的「好強」作結,導向了貧病交加與賣女維生的悲劇,卻也同時反映了江戶時代的女性處境,身為遊女的宮木,卻能在脫離同時犧牲道德高度的前提下得到一定程度的自主與自由,是墮落或者重生?是本篇中另一個值得思考的面向。
在歷史與愛情之外,《春雨物語》之所以會被定義為「怪談」,自然有著玄幻與神怪色彩的支撐,可將之視為秋成和各家理念的對話、甚至批判的一種方式。用現在的話來說,比起對於教條的盲信,秋成在立身處世上更加看中個人思辨的過程與深化,佛教中強調的修行與頓悟、或朱子學對於「格物致知」的強調,在秋成眼中,似乎都存在著某種不易察覺的危險,並非只憑對宗教或學術的信仰就可安身,這似乎與秋成對歷史和愛情的看法在不同的層面上產生了交會。
〈再世之緣〉可以視為這種思考的一次正面交鋒,後院挖出長髮稀疏、肉身黝黑風乾的得道高僧,數百年來在原地禪定擊錚以求往生極樂,卻終究以駭人的型態留在了人間,最終在院落主人的餵養下逐漸重獲新生,與凡人無異地為茶米油鹽煩擾、享受夫妻歡愛,所行所爲卻影響了在身邊目睹一切的人們。這位修到未果的高僧像一面鏡子,映射出凡夫俗子對信仰的隨波逐流與種種「頓悟」,樸實真誠如從此不再迷信拜佛修行、轉而將生活重心用在現世生活與行善的母親,輕蔑如那些背後揶揄取笑的村人、輕易便將佛法棄如敝屣,滑稽如一見寺院香火漸少而火冒三丈的住持。世上並不存在一種信仰值得全然託付終身,宗教、歷史甚至教育對人的教誨或者洗腦,在給人希望的同時也讓對它展現信仰與順從的人們諷刺地變得平等,外在的標準似乎只能作為某種參照的依據,真正的頓悟實際上只與自身有關。
這種「頓悟」或者「跳脫」所針對的,或許早已不單純限於對來是果報得寄望。形式與〈再世之緣〉相似的〈獨眼神〉同樣表現神明與鬼怪,透過獨眼神直白地對夜半迷途的年輕求知者點出「若想擁有真才實學,自學才是最佳途徑」。你可以說夜半深山裡的迷失彷彿求知甚或修行圖中的迷茫,多數情況下人們走向鑽牛角尖。面對執意前往京都學習和歌之道的青年,〈獨眼神〉當頭棒喝的處理方式相對溫和許多,這一夜年輕人有幸與神明同飲盡興,浪漫點說,也許這也是每個求知者都可遇不可求的天啟吧。
〈舍石丸〉與〈樊噲〉兩篇則更具有娛樂性,雖然偶有敘事散漫、讓人感覺找不到重點的情況,卻也都透過主角再犯下過錯後了一連串經歷,成功地將他們翻轉回頓悟修行或濟世的正途上。延續著秋成對體制的質疑與嘲諷,〈舍石丸〉與〈樊噲〉在正邪對立的處理上圓滑而幽默,並不將世間的惡全然加諸給單一角色,而是透過事件與事件的串連堆疊出人的複雜性,讓角色總在善與惡之間的灰色地帶反覆擺盪。正因為人性複雜難測,才需要努力精進與面對外界的試煉,而在最終達成自我層次的頓悟。
秋成筆下其實只有一種類型的角色能夠代表全然的惡,那就是那些依附著體制作惡的既得利益者。奸臣、老鴇、好色之徒與吝嗇的父親,人之所以會肆無忌憚地作惡,泰半因為他們在各種層面上權勢熏天。〈舍石丸〉以個人的惡與頓悟映襯了既得利益者的貪婪醜陋,或許在秋成眼中,行為僅只能算是惡的表層,行為背後的動機與意念才真正關乎惡的成立與否。莽漢舍石丸與小傳次父子之間的酒後衝突,因為一連串的誤會與鬧劇被傳為殺人犯,舍石丸被迫逃亡,小傳次之父五藏則陰錯陽差地在事後猝死。虛假的惡行傳到國守耳中,卻因為前來調查的地方官的貪婪而被加油添醋成為一樁小傳次見父親被捨石丸打傷卻知情不報的大逆不道事件。小傳次被國守以家產要脅,被迫要將「兇手」舍石丸抓拿歸案,舍石丸也在逃亡途中投靠另一位國守、因為誤以為自己殺人而自願留在交通要道上開路贖罪。為了緝兇而修練武術有成的小傳次最終找到舍石丸,兩人合力清除了阻擋交通要道上的碎石路障,並在最終達成和解。
綜觀來看,〈舍石丸〉篇幅雖短,涵蓋的價值衝突卻非常複雜,透過對於不同的「惡行」的碰撞,辯證了善惡的邊界、正義與公理並非約定俗成的標準可以界定,全然只在一念之間,卻能發揮不成比例的力量,牽動納許多人的生死與生活安樂。秋成筆下的「惡行」千變萬化,小至舍石丸的壞酒品、一見血就驚慌失措亂喊殺人的僕役、覬覦小傳次家產的地方官、就連私心庇護舍石丸的國守,其行為都可以被解讀成惡。當中除了貪官的惡行無需糾結之外,其餘的惡行在讀者眼中看來其實都可大可小,甚至顯得滑稽、可以被原諒。然而推進惡行的,在故事中畢竟是無常先於人意,一如故事中淡化了舍石丸的頓悟,人為的惡意與世事的無常在故事中其實互為表裡,單純把它當成一個文以載道的故事或許是一種流於表面的解讀,這當中或許也隱藏了秋成晚年的人生體悟,才會讓結局寄託在一個舍石丸功德圓滿、罪惡得以洗刷,甚至被後人尊為神明、神社也香火鼎盛的理想世界裡。
相對於短小精悍的〈舍石丸〉,同樣描寫殺人亡命的〈樊噲〉坐擁全書最長篇幅,讀起來有種公路電影的味道。鏡頭始終對準主角樊噲一人,講述他殺人後四處流浪的所見所聞,直到最終遇上了僧人而頓悟走上修行之路,絮絮叨叨的口吻帶有種爐邊閒聊的隨性感,或許是全書中最具備「物語」性格的一篇。
雖說〈樊噲〉全篇節奏散漫,乍看之下也講述著人的「頓悟」,樊噲在亡命之旅中的道德標準毫無規律的上下擺動,他的頓悟來得毫無預兆,前因後果之間卻存在著一種為了排列而排列的違和感,或許是秋成以另一種方式平鋪直述了人性的複雜與世間無常。但其實〈樊噲〉一篇最令人著迷的其實來自於那份害人與助人全憑一己決斷的純粹的自由,原名大藏的樊噲因為在家鄉殺人而逃亡,某方面來說,大藏逃離故鄉的舉動其實也代表著他逃離了社會的體制教條,和〈宮木之塚〉裡的遊女宮木一樣,在屏棄世俗道德價值的同時得到了個體的自由解放。〈宮木之塚〉在悲劇愛情的前提下尚且需要與世俗有所連結好促成悲劇的合理性,到了〈樊噲〉裡,和世俗的連結被更加乾脆地斬斷。樊噲表面上仍是個作惡的人,偶爾在面對奸商小人時展現善舉,當這些善與惡在故事中並不具備任何功能性,只是單純甚至沒有理由地被一一排列時,角色的心境轉變從而消弭,這一切都被放大到了人不過只是滄海一粟的層次。脫離了固有價值觀的束縛,樊噲在旅程中展現的善與惡、以及最終的頓悟之所以令讀者有所意識或引起共鳴,或許只是因為我們也只是用世俗的角度來審視它,但對作者來說,一如樊噲的一切行為都純粹而沒有糾結,放大來看,這一切不過都只是生命如長走向消亡的過程而已。
從〈血濺宮闈〉到〈樊噲〉,雖然無法確定個篇完成的時間順序,但十篇短篇各有所長,憑藉各自講述的主題,完成了上田秋成人生觀的一次整理與拼湊。這部秋成晚年的作品集,絮絮叨叨之間道盡了高潮迭起與潮諷批判,也許是時空距離讓人難以在感官上有所共鳴,也許是他真的已經在歲月中洗盡鉛華,以致一切從他口中道來都已經平淡而波瀾不驚,但看淡一切的平靜並不影響秋成在字裡行間展現的敘事技巧,經過人生熬煮已經渾然天成。秋成一生大起大落,幼時染患天花以致一手畸型,青年時期完成《雨月物語》、躊躇滿志時卻遭遇祝融而家財盡毀,而後踏上行醫之路,晚年雙眼失明、清貧度日,並在《春雨物語》出版前便離世。
秋成一生勞碌,人生最為光彩煥發的時刻也轉瞬即逝,或許也連帶影響了他筆下的世界時而詼諧滑稽、時而帶著隱微的熅火,也在一些時候展現了經歷一切風浪後得平淡超脫。但現實的困頓並不埋沒他的才華,也並不令他淪爲體制教條的盲從之輩。秋成透過《春雨物語》展現出處世之道唯獨依靠自身精進與反覆思辨,才是真正的頓悟,是這份他透過不同方式反覆言說的信念,讓《春雨物語》時至今日,仍然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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