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6|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竊光者 - 15

矮子林告訴他們的地址,是一間廢置公寓的二樓。
馮果和高晴雪剛走進樓梯間,就明白為什麼矮子林要他們快點來了。
跟公寓不斷剝落的外牆、像洋蔥般包著一層一層鏽屑的樓梯扶手,還有只剩空窗框的玻璃窗搭配的,是空氣中一股淡淡的,帶點甜膩的臭味。
「這個難道是 - 」脫下面罩的高晴雪抬頭。
「妳知道了嗎?」馮果問。她點點頭。
他們兩個人踏上樓梯,快步跑上二樓。
矮子林和在工廠守門的小夥子站在一扇紅色油漆大半剝落,露出大片被褐色鏽斑侵蝕的鐵門前,兩人都用手帕遮住口鼻。
「你們總算來了,」矮子林瞟向身旁的小夥子,「他是普羅米,是他發現這裡的。」
「因為這個人每次買的數量有點大,我之前託幾個可靠的經銷商查了一下,才知道他的地址,」或許是捏著鼻子,普羅米的聲音多了點鼻音,「不過這裡我還是第一次來。」
「你們該不會進去過吧?」馮果說。
「沒有。」矮子林說:「門鎖根本打不開,我一聞到這股味道,就連忙打電話找你們過來了。」
「那好。」馮果拿出幾付乳膠手套、橡皮筋和口罩,「待會麻煩戴上這個。」
「橡皮筋?」普羅米把橡皮筋拿到眼前。
「用來套在鞋子上的,」高晴雪一面說,一面將橡皮筋套在自己的鞋尖上,「以後鑑識人員看到有橡皮筋的鞋印,就知道是我們進去時留下的。」
兩人點點頭,將橡皮筋套上鞋子。
馮果拿出剛才去醫院,從萬雲龍口袋裡找到的鑰匙串,端詳鎖孔的形狀後,從鑰匙串挑出一支,插進鎖孔旋轉,門鎖咔噠一聲打開。
他拉開鐵門,數十隻蒼蠅密密麻麻結成一層薄霧,隨著濃鬱的臭氣湧了出來。沿著樓梯向上層飄散。
「這 - 」普羅米愣了一下。
「現在知道裡面有什麼了吧。」馮果回頭朝他一瞥,「你們兩位待在外面就好。」
他和高晴雪走了進去,小心檢視要踏下一步的位置。
鐵門裡面的空間跟商務旅館的套房大小相若,進門右側是浴室和廁所,更裡面有張沙發,前面的茶几上散落著塑膠和電子零件,還有瓦斯烙鐵、焊錫、鉗子之類的工具。
「看起來像是電擊棒。」馮果仔細打量桌上塑膠零件的大小。
最裡面靠窗有張不鏽鋼的病床,高晴雪朝床上一瞥,發出一聲輕呼。
馮果隨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了整棟公寓臭味的來源。
一具深油紙色的人體躺在被某種液體染成黑色的床單上,就像用油紙包裹的人骨,輪廓上只能看出是個男性老者,上面有十幾隻深黑色的蒼蠅正在爬行或飛舞,尋找還有養分,可以駐足之處。
高晴雪上下掃視,「有多久了?」
「應該有二十天了。」馮果說。
「怎麼說?」
「蒼蠅,」馮果伸出食指在人體上虛畫,「這是蛆殼,蛆大概要十五天才會變成蒼蠅,這裡有蛆殼,但是沒有死蒼蠅,除非有蒼蠅從事殯葬業,否則這些蒼蠅應該剛長成不久。不過,這也要鑑識人員鑑定後才能確定。」
「這應該是萬雲龍的家人吧,」高晴雪問:「為什麼萬雲龍沒有把他 - 」
「或許他沒有辦法,」馮果望向病床旁一部不停閃著紅燈的機器,「更大的可能,是他拒絕相信這個事實。」
「那是 - 呼吸機嗎?」
「呼吸機?」門外傳來矮子林的聲音,「我們方便進去看一下嗎?或許可以幫點忙。」
馮果沉吟片刻,「好吧,不要碰到任何東西,慢慢走進來。」
門外兩個人影一步一步走了進來。
普羅米先一步走到機器前。
「這是呼吸機,沒錯。」他指著畫面上的兩條水平線,還有旁邊紅色的數字『零』:「萬雲龍應該把警示開關關上了,否則現在這裡應該都是警報聲。」
「你會用這玩意?」馮果問。
「我在美國唸書時,曾經在醫療儀器經銷商當過業務,」普羅米說:「當年我們三天兩頭就要跑醫院診所推銷,要推銷就要會用。」
「那你怎麼會 - 」高晴雪問。
「這說來話長了。」普羅米抓抓頭。
「這部機器的動力是什麼?」馮果問。
「還是接一般的家用電力,機器裡也有緊急用的充電電池,就算電池用完了,還能用手搖發電,」普羅米從機身旁拉出一支手搖拉柄,上面手握的地方已經磨到發黑,「看起來,他還滿常用到這項功能的。」
高晴雪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沒有反應,「可是,這個地方沒有電。」
「沒有電是正常的,」矮子林嘆了口氣,「問妳的搭檔吧。」
「還記得我們找不到萬雲龍的資料嗎?」馮果說:「因為現在每個地方的電力都吃緊,地方政府規定自己發電,只有自己轄區的民眾可以用。電力公司也規定必須是本地人才能申請用電,如果萬雲龍連資料都沒有,怎麼證明自己是本地人?」
「不過,他應該想了別的辦法,」矮子林望向呼吸機旁一塊平裝書大小,電子科學生常用的麵包板,上面接滿了電子元件,呼吸機的電源線插在上面的插座,另一頭拉出十幾根線,每一根都接在一顆行動電源上。
「這是 - 」
「我們以前聽過有些需要長期、大量用電的業主,會把很多顆行動電源用電路板串接在一起,電路會一個一個從有電的行動電源取得電力供應,直到所有電源都沒電為止。」矮子裡仔細打量,「打從電力管制之後就沒見過這種東西了,這應該是萬雲龍自己改裝的。」
「萬雲龍說,當初方爾利說好用『金塊』當報酬,要他為自己做事。不過一個月前因為他拒絕,方爾利就將『金塊』扣了下來,」高晴雪朝病床一瞥,「難不成那些『金塊』...」
「所以那個時候,他才會轉向我買,」矮子林別過頭,可以聽到吸鼻子的聲音,普羅米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媽的,早知道我應該便宜點賣給他才對啊!」
「不用太自責了,」馮果說:「他跟你買『金塊』的時候,這位老先生可能早就因為呼吸機等不到方爾利的『金塊』過世了。所以他才會殺方爾利。」
「可是後來他為什麼 - 」
「我不是說過了嗎?只是萬雲龍拒絕接受這個現實。或者他認為自己的親人不過是昏了過去,只要呼吸機有電再度啟動,運轉一段時間後就會再醒過來...」他又朝病床上那具人體望了一眼,「不講別的,換成我們自己,不也常有這樣的期待嗎?」
矮子林點了點頭。
「我們在這裡已經待得夠久了,出去透口氣吧。」

他們四個人站在樓梯間,看著兩個頭戴膠盔和防護面具,身穿橘色背心的救護員抬著擔架從他們面前走過。
一個穿著整齊西裝的男子從樓梯走下,瞄了矮子林和普羅米一眼,「馮警官,這兩位是 - 」
「我找來的專業顧問,」馮果回頭朝兩人一瞥,「現場有些電子設備,找他們過來協助鑑定。」
「是嗎?」他點點頭,走了出去。
「想不到橡膠防護面具還有這個好處。」高晴雪望向馮果,面具遮住了他們四個人的臉,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是啊。」
「專業顧問?」有橡膠防護面具遮住,矮子林的聲音格外低沉。
「畢竟你們也真的幫了忙,不是嗎?」馮果朝外面張望,確定救護車跟鑑識人員已經離開。「我們走吧。」
「現在事情辦完了,你不抓我?」
「為什麼我要抓你?」馮果說:「我們現在還是朋友,不是嗎?」
矮子林呵呵笑了兩聲。
「那個 - 」高晴雪轉向矮子林,「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嗯?」
「兩位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這個嘛 - 」矮子林抬頭望向頭頂黏滿油漆剝落碎片的天花板,思考了幾秒,「我以前是電力公司的工程師。」
「什麼?」高晴雪愣了一下。
「要不然你們以為,為什麼我有辦法從電力公司的高壓電纜接電賣電過日子?嗯?」矮子林笑了笑,「我在電力公司工作了二十幾年,有很多輸電設備都是當年我跟下屬安裝跟維護的。如果不是五年前說錯了一句話,現在我不是在總公司坐辦公桌,就是待在家裡領退休金了。」
「五年前你說了什麼?」馮果問。
「五年前有一次我們在施工時媒體來採訪,當時新核電廠的預算正在審查,媒體問我們對核電廠有什麼看法,我以前去過新核電廠的工地幾次,也認識那裡的工程團隊,對他們的工作有信心,所以就回答支持,」矮子林的聲音低了下來,「當時公司在環保團體跟政黨威脅下,已經不太敢提起核電,連公開的核電文宣都下架的下架、銷毀的銷毀。接受完採訪後,公司要求我們配合,在記者會宣稱自己之前講的是錯的,核電廠是危險的。否則只能等著被資遣。」
「後來呢?」高晴雪說。
「我自己堅持不出席記者會,畢竟這種違背專業操守的事我做不出來,我的副手也堅持自己當初講的沒錯。
「不過我們不希望其他人丟掉飯碗,所以當時我們告訴其他人,不強迫跟我們一樣,想出席記者會就可以去。
「結果有些人去了記者會,後來都得到了晉升,還被叫做『英雄』。
「我們這些沒參加的過不了多久全被資遣,讓在網路上被罵說是『黨工』、『走狗』、『米蟲』和『肥貓』。
「第一個受不了的是我老婆,她丟給我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自己一個人打包行李回娘家去了。
「然後我的副手也在回公司收拾東西的時候,從公司樓上跳了下去。」
「那不是 - 」高晴雪望向馮果。
「小姐,那個年頭跳樓的,可不只有這位仁兄的兒子和妻子而已。」矮子林說。「我的副手是鰥夫,只有一個兒子在美國唸博士,現在他人就在妳面前。」
高晴雪望向普羅米。
「父親跳樓時,我正在準備論文口試。」普羅米點頭,「之前他寫信來,要我不管如何都要留在美國。」
「我的兒子跟女兒也在美國,我跟妻子離婚時,我們兩個也要他們留在那裡,千萬不要回來。唉,管他的。」矮子林聳聳肩,「三年前開始電力管制時,我想這些環團之前每天跟支持者說台灣不缺電,不用核電也無所謂,缺電什麼的都是電力公司的謊言。
「既然他們這樣講,我非常樂意幫他們證明,我就開始利用以前的經驗賣電。」矮子林瞄了普羅米一眼,「這個小子回來時無意中發現了我在做什麼,表示要幫我的忙,於是我將他留在工廠,協助我照顧生意。」
「『普羅米』應該也是化名吧?」馮果說。
「這個嘛 - 」普羅米的面具後傳來笑聲,「警官,您聽過普羅米修斯的故事嗎?」
「傳說中從天庭偷竊火燄給人類的天神?」
「但是我不想被綁在奧林匹斯山上,所以名字的後半截就,嗯 - 」
「我懂了,」馮果微微頷首,「其實萬雲龍會給自己取這個化名,應該也有其他的用意。」
「哦?」矮子林說。
「打從清朝開始,很多地下團體都聲稱他們的首領是萬雲龍。」馮果說:「關於萬雲龍的生平有很多種說法,不過我最喜歡的一個是,其實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
「有人認為『萬』指的是成千上萬,『雲龍』指的是皇帝。『萬雲龍』這個名字,其實代表的是『人民』。地下團體會說他們的首領是萬雲龍,其實是在告訴所有人,他們效忠的對象,其實是『人民』。」馮果嘆了口氣,「很遺憾的是,很多一開始聲稱自己效忠人民的團體,到後來恐怕連自己效忠的對象是誰都搞不清楚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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