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中斷,少年才意識到這是他出生以來最為完整的一場表達。他終於有了專屬於自己的表達路徑,不需要再遷就或妥協,只為了那些梗於喉頭說不出口的話。
就這樣,T.梵托再次深吸了口氣,想像氣息流轉體內一周重回到喉頭,與早就等候在那的想法融合,遂成了蓄勢待發的語言。他將夢境畫面的每一幕每一景說得仔細,以其獨有的見解表達,建構出一幅幅獨特的生命畫面。
他說他在荒蕪如廢墟的樂園廣場隨意走動,視線所及的一切,向陽面都染上血色般的橙紅,背光面的陰影也就顯得更加蠢蠢欲動。在他回憶起那張家庭合照的某個瞬間,有個半透明霧狀的形體在他面前憑空冒出,他來不及停下腳步撞了上去,沒想到竟穿越而過。
那時,不僅僅是在他面前,廣場到處都開始浮現鬼魂般的身影。
他看見所有在那段合照記憶中出現過的人事物,因為不明原因被召喚至此,用半透明的身形亮相,並根據他記憶作為腳本重新展演了過去。他嘗試揉了眼,再捏擠皮膚,然後想起自己在一場名為試煉的夢境裡,闖進了一場臨摹過往的虛構舞台,望著那些鬼魂像是演員般自顧自地穿梭走位演了起來。在一種不明所以地疑惑下,他遂將自己視為局外者,滿是興趣地走動於中。
同時間,有不屬於記憶裡的什麼也悄悄溜進了劇場。
然而,由於他過於專注在觀察所有角色的情緒和動作細節,才會在劇末的快門聲響起,框留了彼此身影,鬼魂們各自原地消散而去後,發現留下來的不僅只有自己,還有一排背著光站於廣場外圍的詭譎身影。
少年跟婦人說,令他更為訝異的,是時間停滯在他抵達的那一刻。因為,那與摩天輪圓心疊合的血橙夕陽竟仍在原處。他瞇起眼試圖看清,眼睛卻讓瀕死的陽光所迷幻,只知道有十二位不知道是什麼的身影,等高齊頭,並肩成排,直立在那。它們維持著絕對的沉默,卻有著極其強烈壓迫感。
他們就這樣站著,就像抗拒垂落的懸掛夕日,就像那頑固執意的劇場鬼魂。
就像我停滯不前的生活……,他想。
忽然,這些凝滯讓遠方傳來的一聲長哨音所劃破。
他感覺到場域中有些什麼開始碎裂,不再僵化因而流動了起來。哨音看似作為了信號,推動所有的凝滯,包含了太陽,也包含了那排身影。因為,它們開始以同樣頻率的步伐前行,並且直向著他而來。
「別怕,去面對。」他這時聽見自己內在的聲音說。
少年這時用種遇險歸來的語氣向婦人說,他雖然害怕,雖然想就這樣轉身而逃,但,想到那身陷沼澤般動彈不得的生活日常,他也就集結起過往面對外界時所積累的勇氣,動用孤島面對汪洋時不曾動搖的堅定,好讓自己微顫的膝蓋打直,好讓因恐懼而蜷縮的脊椎挺立,毫不退縮地站在那,直視迎面前行而來的未知挑戰。
他說,未知帶來恐懼,但,有時看見才是恐懼真正的面貌。
因為,當他終於能看清那逆光黑影竟是樂園主題童話中,那永遠奔忙好讓城堡的一切都能運作順暢的小熊管家時,恐懼的感受忽然突地升高,擊潰了他以為有效的所有防禦。
那裡,有十二個偶裝齊步而來。它們有著相同的笑容,有著相同的沉默,還有相同強烈的壓迫感。
他說他在那一瞬間頓失所有行為機制,已然不知如何是好,也就只好呆站在那,任由偶裝們緩緩向他逼近。
接著,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有個偶裝突然無聲地炸裂,殘肢、碎片和粉塵在濃厚似血的餘暉中到處噴散。前行的隊伍卻未受其影響,依然邁著它們穩定的步伐,無視那自體炸裂像是病毒般在它們之中傳染開來。
於是,一個又一個的偶裝被炸成碎屑。沒有爆轟聲,沒有哀號聲,也沒有斷肢碎肉砸落地面的撞擊聲,只有著靜謐與違和,還有各種看來不祥的詭譎顏彩。
或許是因為廣場四處濺滿了血,才讓那正被地平線吞噬的殘日跟著有了罕見的血色,才會讓餘暉所及之處,看來都被淋滿了大量厚重而黏稠的腥羶血漿。
陽光正在死去,而人也在死去。
而眼前的一切都在無聲中逐漸崩壞,最後,僅剩一個偶裝活了下來,不慌不忙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著,而它也在看著。
很快地,他才察覺那不對勁之處。因為,他連眼前人一絲細微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彷彿裡頭是空的,彷彿是偶裝自行走動起來的。突然,他有了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決定伸出手,將偶裝的頭套拿了開來。
說到這,少年沉默了下來。
「然後呢?」婦人追問。
T.梵托回:「那是我。」
「就這樣?」
「嗯,就這樣。」
於是,他們各自沉默,各自咀嚼情緒,直到他們終於抵達了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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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