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陳都

一走進這裡，直覺的感受是雅緻恬淡，流動在這空間，從裝潢、擺設、餐具、每道菜的呈現方式及基本味道，連男女主人所散發出來的氣質也是如此。這像是私廚，男主人Kevin及女主人Kelly自家的延伸，坐下來就想放鬆跟享受。部分餐具是超過40年的老大同，4、50年代的兒時記憶，卻與這空間非常搭襯，如同在大稻埕漫步，或是與金門的洋樓靜靜對話，感受在傳統中卻有不褪當下的美學元素。Kevin說，餐具都是老爸之前開店時保留下來的，霎時這光陰的厚度，讓我不禁珍惜，就怕打破也就沒了。 大約只擺了15人的座位，間隔奢侈到食客說話不會互相干擾，Kevin會在桌旁親切說菜，有空檔跟食客找話頭，或上完菜就直接坐在隔桌開槓起來。Kevin說，來這就是家人，回家吃飯。

超過40年的老大同餐具，讓我不斷想起小時的浮光掠影，曾經從小就想逃離自己的原生家庭，也計畫跟實踐過，如今我回頭擁抱，像孤舟出了不斷鬼打牆的生命漩渦，終向大江，向海洋。

Kevin還在思考未來的運作方式，目前是半預約、半無菜單，每人價位分為300、500、1000台票，有菜單但每次來能吃到什麼不一定，沒預約能不能有位就靠緣份了。 這天帶家人，訂了二人300跟1000台票套餐，前菜一次上六道小菜，這樣的上菜方式總是讓人驚喜：薑醬川耳、拍黃瓜、四川泡菜、微滷花生、芫荽土豆絲、熟成酸豆。每道菜不止中規中矩，調味不搶味，精雕細琢的斟酌，把感情留在欲言又止，令人回味。我感嘆，這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悸動啊！

現場展示的手作泡菜罈，保證吃到的是天然酸，酸得舒服，酸得欲罷不能，絕非速成工業酸的假可比擬。

福州燕丸：Kevin說他曾專程去當地考察過，這丸子特別的地方是肉包肉，外層的薄燕皮是豬肉手作；而在台灣，好不容易才在竹北找到碩果僅存、製作傳統燕皮的老師傅，大概不久也會失傳吧。慶幸還好我沒來遲，先喝了口湯，人已像在海流中舒展的珊瑚，享受著海味，Kevin補充說，湯頭是用日本干貝作底，再吃顆丸子，山海交融的豐沛味道在口中迴盪，難忘的是燕皮那帶勁的柔嫩質地，賦予這道菜多層次的口感。這不只是福州燕丸了，而是昇華版，叫它福州委屈了。

紅油抄手：酸、麻、香、鹹、甜，人生諸味以未完成的完美滋味呈現，吃起來永遠不夠，我連盤子都端起來把湯汁喝光。我吃到這裡，發覺沒有油炸的菜，我認為，你怎麼對食物，食物就怎麼對你，Kevin想必認同。

醉雞：沒有一般醉雞的油膩感跟陳年紹興的沈重味，我驚呼，這好像在空中輕盈飛翔的感覺。Kevin去廚房拿了這瓶香檳王出來說，秘密就是加了這個，一瓶要價一萬台票，真把我絕倒了，這菜叫它鳳凰我也是信的。

粉蒸肉：一般坊間都有股豬肉騷味，這裡獨有一股撩人的，卻淡雅的酒香，口感外軟內韌，Kevin說，用酒釀、紅糟、豆腐乳醃漬，還要按摩入味。我知道他只說出冰山一角，其實底下還下足了九成功，才能淬鍊出這不二肉。

牛三寶：牛腱、牛筋、牛肚，分別維持著該有的柔軟度，鋪陳了這道菜的層次感，光是這基本功，外面就很難做到。可以說Kavin的功力跟格局，儼然已自成一大家，讓天下英雄無法企及的獨特性，這裡或許不是第一，卻是唯一。

酸辣麵：原本的面貌就是這樣，小時在眷村因為普遍清寒，下麵只有幾根青菜，惟有把麵弄得又酸又辣才開胃。至於後來有筍絲、肉絲、木耳等的酸辣麵，是台版的，也早就不酸也不辣了。就像我常跟別人解釋，小時家裡做麵疙瘩，是用大竹盤盛麵粉，用手沾水彈水珠在麵粉上，邊彈邊搖出來的，一顆一顆的小丸子像珍珠，這才叫麵疙瘩，現在市面上的，都是麵團啊！現在人哪知道，更別說XYZ世代了。這碗傳說中的酸辣麵重新出世，我流著汗，和著淚，把湯都喝盡，至於明天小菊花會怎樣，豁出去了。

牛肉麵上來，我先嚐了湯頭，從坊間的千篇一律中橫空出世，說不出來的味道，Kevin自己的味道，其他地方沒有。我夾了一塊筋肉分布均勻的肉塊，入口咬勁都在，輕快卻又濃郁的滋味讓心如花綻放了，這絕不是紅燒牛肉麵！我這才看見Kevin嘴角一絲得意的笑，他重複二次說，原盅！原盅！我當然知道這是一鍋滷起來，不再加水的原汁原味。他說，是小花腱，腱中之腱，原料好，就不用太多雜七雜八的添加料去遮掩，只要讓它呈現本來面貌，就是美味，健康，無負擔。

Kevin只是平淡地說，之前醉心台北的流行時尚跟璀璨奪目，近兩年不知為何，卻開始想念質樸簡單，單純想回到從小長大的中興新村，想為這裡的蛻變做些什麼。

Kevin上面這幾句話說得容易，這當中心境百轉千迴，是多少的徬徨踟躕、尋尋覓覓跟艱難苦恨。無盡地向外追求，只是越填越深的洞，最終只會讓人能量耗盡，只剩下進退不能，前後失據的生命窘境，那是要多大的覺醒，才能蛻變出這一碗全然自在的牛肉麵，這已不僅僅是一碗麵，而是Kevin生命破蛹而出的羽化氣象。

其實學了內觀靜心之後，對自己吃下去的東西，覺受變得敏銳，這餐雖然飽足，但卻沒一絲沈重，反而像背上長了翅膀，飄飄然身心都快樂滿足。我跟Kevin伉儷道別，看看時間，這一餐吃了一個半小時，很高興Kevin把這裡設定在超越商業金錢模式，我才有機緣享受這種緩慢的優雅，更有互動分享的故事，Kevin的轉變，如同一面鏡子，我也觀照到了自己的生命狀態。

後記：

如果你只是想吃粗飽，找一家老闆只是為了生活開的牛肉麵店，你在擁擠的座位，踩著油膩的地板，老闆拼翻桌，而你的主餐是低頭滑手機順便配麵，囫圇吃完走人，心裡只想著剛才那店是不是符合四要：要快、要好吃、要大碗、要便宜，那麼我建議你不要來這。 我一直想著這裡是不是還缺了什麼？如果還有一絲懸念，就是如此格局的家廚，食客會期待吃到手工麵，如果能在麵條上下點功夫或新意，就到位了。 牛肉麵我去吃了二次，以第一次去最優，前述寫的也是我第一次去的感受，但第二次去時，肉跟湯雖然還是很好，但有點過老過久，沒了第一次的輕快感。

(自我吃過Kevin的牛肉麵後，四年1千4百多個日子來，我在台中地區尋尋覓覓，終於在南屯找到了可以跟成都陳都爭雄的牛肉麵，而不用每次都跑那麼遠到中興新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