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3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16-11) M_(中)


Mr.莫正在自己的迷你小店裡,用沒了手指頭的左手拳壓好皮件,以完好的右手修飾細節。背景音樂裡,張楚正唱著自己作的詞,<上蒼保祐吃完了飯的人民>:「吃完了飯有些心酸,在家轉轉,或者上街幹幹,為了能有下一頓飽飯。天堂實在太高太遠,眼淚眼屎,意守丹田,我們也只能表現得這樣。上蒼保祐吃完了飯的人民,上蒼保祐有了精力的人民,請上蒼保祐吃完了飯的人民,上蒼保祐糧食順利通過人民。真的不敢想要能夠活著昇天,只想能夠活下去,正確地浪費剩下的時間,祇要經驗還要時間

。眼淚眼屎,意守丹田,我們也只能這樣忍受。上蒼祐吃完了飯的人民、上蒼保佑有了精力的人民。請上蒼保祐吃完了飯的人民、上蒼保祐糧食順利通過人民。不請求上蒼公正仁慈,只求保祐活著的人,別的就不用再問。不保祐太陽按時升起,地上有沒有什麼戰爭。保祐工人還有農民、小資產階級、姑娘和民警,升官的升官、離婚的離婚。無所事事的人。請上蒼來保祐這些隨時可以出賣自己、隨時準備感動、絕不想死也不知所終,開始感覺到撐的人民吧。」

老歐推門走了進來,不知為何,一眼就見到他那看起來像永遠在緊緊握拳的左手。Mr.莫起身招呼,「要找什麼嗎?店裡的產品有很多都是我自己做的,手做良品,壞了還可以拿來修補。」

「剛好路過,進來看看。」

Mr.莫坐回椅子上,巡視一下方才做的進度。老歐在狹小的店面裡很快就走逛來到Mr.莫身旁,「你在聽老歌嗎?」

Mr.莫抬頭:「對,算是老歌了,」老哥。但最後這兩個字他吞進喉嚨裡沒說出聲。

老歐:「那是我的年代,我和歌手同年。」
「令人景仰的年代啊,對我來說。」
「你也令人景仰,只用右手就可以做飾品。」
Mr.莫像是司空見慣了,「總得活下去。除非有勇氣。」
「勇氣?你想必很有勇氣吧?」
Mr.莫苦笑著揮手,「沒什麼,隨便說說的。」
「我突然想起一個攝影藝術家喬-彼德.威金。」
「他作品裡的真人太猛了,斷手斷腳、侏儒、陰陽人、畸形人、社會邊緣人、肢體殘障者……」
「啊!你知道他!」請別介意,雖然我無意指涉,仍擔心冒犯了你。」
「對我這種人要像威金對他的魔特兒與作品一樣直接,那樣才自然。虛假的同情我見多了。」
老歐看著Mr.莫,像在思索什麼事,終於開口:「雖然我不喜歡他的作品充滿虐待、自虐、動物屍體、殘缺的屍首,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去看。」
Mr.莫看起來一派輕鬆:「我只喜歡他的一件作品,<吻>。」

老歐看起來比較輕鬆了,「一個老男人的頭顱從鼻樑對切成左右兩半,再被擺成互相親吻,看起來像是一對雙包胎互親。一如他的多數作品,一張黑白攝影。」
「很浪漫,死後還可以親吻自己。」
「他說他的作品反映他靈魂救贖的鬥爭。」

Mr.莫沉思良久:「我覺得有時候藝術家的話聽聽就好,他們所說的有可能像他們的作品一樣,大法官自由心證,撲朔迷離。我也曾在哪裡讀過,據說他六歲時遇到一場別人發生的車禍,目睹一個女孩的頭被切斷,並滾到他腳跟前。我有時候也不相信我自己的記憶和印象。與其被自己嚇死,不如對自己腦中的回憶聽聽就好。」

「像小說一樣,為了戲劇效果。」

老歐停頓了一下,「你好像是個很有經驗的人?」

「不好意思,我不該講那些沒營養的東西,只是剛好昨天的老師特別跟我說,不要在意過去的回憶,我才忍不住說多了。」
「不會不會,很榮幸跟你聊到這些,我覺得很有意思。謝謝你的真誠,現在這種年輕人不多了。」
「真誠?」用手掩著他那誇張又苦澀的笑法,「我連自己都不信了。」

老歐看著地面,那些奶白色的貼皮,看起來乾淨到掉渣,「沒關係,都會過去的。」

背景音樂突然從抒情的搖滾樂接到古典鋼琴,這才引起了老歐的注意:「你聽老歌,也聽老古典?」

「剛好以前很常接觸,其實也只熟我喜歡的那幾首而已,這首巴赫是顧爾德彈的<平均律>,也是個怪咖。」
「你是說巴赫還是,」Mr.莫:「顧爾德。巴赫這個人感覺上就是無聊到爆吧。」
「古典樂我不熟,但我知道拉威爾曾為右手受傷的人寫了<左手鋼琴協奏曲>,只用左手就能彈。」
「還好我半點樂器都不會,有些音樂光聽就發狂,還親自去彈的話,應該會著火。」
「小兄弟,你是不是太容易入戲了。」
「我可以想像張國榮自殺假如跟演戲有那麼一丁點關係的話。」
「其實我有點驚訝,因為你店裡賣的手工藝風格雖然有點狂野反骨,但不陰鬱。呃,我並不是在說你怎麼樣,只是感覺有落差。表達得不好,還請見諒。」

Mr.莫看著地板上自己的鞋子,又看向落地玻璃門窗外的街景,「我不知道你麼看的,我本來充滿陰暗的想法。至於我的手工藝創作……套用威金的話,它們反映我靈魂救贖的掙扎。如果我還有表達正向美麗的能力,至少有這些作品為證。很多人都叫我要把能量用在美好的創造上,而不是只有黑暗的美麗。」

老歐微笑看著他。

「這樣的答案還算不錯吧 ?至少我還知道對客人和長輩要回答正能量。」Mr.莫說完忍不住乾笑兩聲。

老歐還是一樣在微笑,但看不出來針對什麼。「我不在意。人到中年,我很清楚我依然是個不長進的人,只是看起來比年輕人好一些,其實是因為沒有那麼多勇氣了。」

背景顧爾德的彈奏戲劇化了起來。

Mr.莫:「雖然我不學樂器,但我遇過一個不會彈琴、從未學過的大嬸,她的個子、聲音與說話都像個天真的女孩。當她退休後開始接待訪客去參訪她的花園,突然能夠無師自通,彈起小孫女的鋼琴,不是現成一般的曲目,而是即興的旋律配伴奏,技巧上不花俏但也不至於太簡單。她能一邊彈琴一邊感受,然後跟來訪的陌生人說對方是個怎樣的人、有什麼困擾、可以怎麼想。」

「就像占卜一樣。」

「對。所以慕名而去的人變多。她也沒有逃過命運之輪,當她暫停接待訪客的時候,就是憂鬱症發作之時,通常都要半年以上。我不知道那時候她還彈不彈琴。但我聽說她會在家裡歇斯底里的叫著:「為什麼我得到的連塞牙縫都不夠?」


9

在優美的蕭邦夜曲<作品編號9之2>陪伴下,老歐悠閒的逛著藝術博覽會,晃一圈下來,有個年輕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不是因為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騷首弄姿又超齡、沒有足夠的年姿歲月來支撐魅力風韻;而是因為已經在好幾個攤位都看到她,他直覺的認為她像在玩某種遊戲。「如果我是視覺系"藝人",定會看到她;然而我希望男人們只會看到她,無法看上她。就像我一樣。」他在心中喃喃:「完全不值得。生命該浪費在美麗且有意義的人身上。」由於台北捷運松山新店線的列車到站音樂就是展場播放的<夜曲>,當老歐突然意識到這點時,回過神來,覺得今年的展覽令他有點失望,是時候到站下車了。

當天晚上,老歐赴約來到藝術家朋友於自宅辦的私人聚會。十八歲的布蕾可注意到那個坐在庭院營火前動也不動的年輕男子。

男子說他著迷於火已有一陣子,它那集毀滅與創造於一身的巨大力量,令他景仰又畏懼。火焰隨風搖曳著光影變化和形狀,對他來說是世上最風騷又不可測的誘惑。雖然火焰大小與方向的變化有其局限,焰影的晃舞卻永不令他感到有限、無聊或疲乏。

當他輕鬆盯著火焰到出神,自覺和火融為一體,好像他是火焰的中心點,身體周遭往外無限擴張成外圍不斷扭動的紅色、黃色或其它種顏色,從細胞到他所在的空間都在無盡的、無可預測的燃燒著光亮與熱力。火焰再怎麼應風招搖,也不會真的脫離中心。所以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找不到自己了,但不會因此害怕。

男子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電流從頭頂長驅直下,透過中脈直達腳底。而他能想到的這些比喻離實際感受真是差太遠了,實際感受好上一萬倍!「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美好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空掉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它可以為我帶來那美好的感覺!」他如此安心的待在難以言述的美好感覺裡,想忘也忘不掉。

布蕾可無法置信的面露崇拜之情,旋即一副老陳模樣:「你得道了,但願我能托雞犬的福一起昇天!」男子只是淺淺一笑,目光沒有從火光中移開。當她又開始要發話,男子不著痕跡的搶先開頭:「所以我去入珠,透過那些植入的神奇小鋼珠,陰道可能會有全新的、非凡的體驗。有時候,當女人追問,我說的空掉的感覺是什麼時,我就回,說不出來,要實際做,妳要跟我一起透過小鋼珠來體驗嗎?到時候換我問妳,空掉的感覺是什麼。」

布蕾可因驚訝而一時擠不出話,但挺直腰桿、略抬下巴。男子接著說:「當小鋼珠的空掉對妳來說,像白開水而不像酒的時候,可以每天喝水且不會一直尿急。那時,再把小鋼珠取出來丟進火裡,讓它們一起告訴妳,火的空掉感是什麼。」布蕾可的眉頭開始略皺,男子仍不放過她,「所以越級的玩法是行不通的,到頭來得花更多時間重修基本功。」

他終於停下來,不再發話。布蕾可看著火堆一會,終於半瞇著眼,語帶挑釁,聲音卻嬌媚柔嫩的問:「所以,如果我問你,空掉的感覺是什麼,你也不會掏出小鋼珠邀請我嗎?」男子的目光終於從火中移開,轉向布蕾可,他猛一面對她的剎那,她整個人像冰塊一樣凍結,他的眼珠裡跳躍著火焰的殘影,像兩把精煉的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勢注視著眼前的小冰角女孩說:「除了鋼珠,不然,妳想要什麼?玉珠?水晶?或瑪瑙?妳想燒什麼?」她下意識的覺得,再不收手,自己恐會融化怠盡,不是因為被慾望之火央及,而是發現自己只是隻水蛭,卻想要像穿著黑色燕尾服的吸血鬼去吸王子、公主、上師、神仙的血。眼看著就要被他眼中的火神收服,他站起身:「我去洗手間。」

布蕾可的肩膀沉了下來,咬著嘴唇,似乎很懊惱自己方才像個低能兒。她聽說大陸把<蠟筆小新>翻譯成<一個低能兒的故事>,她弱到只差沒像小新那樣露屁屁吧。「幹!早熟又聰明的頭腦,卻終究只是個五歲的屁孩,成天露屁屁昭告天下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屁孩!」

她嘆了口氣,拿出隨身小鏡查看假睫毛有沒有被殘留的火星燒到,結果,從鏡中看見後方有人朝自己走來。她放下鏡子轉頭,一貫的禮貌微笑,像飯店大廳的接待員。老歐對她說:「妳好,今天下午,妳是不是也有去看藝博會呢?」他揮揮手中的展場文宣。

布蕾可像立馬變身展場服務台人員:「噢,對啊。您也在場嗎?不知是哪個畫廊的人呢?」
老歐:「我只是路人甲,是今晚這場活動主人跟我說,來他這裡之前,可以先去逛展。我們對於今年的展,聊了很多。妳呢?好像對展覽現場很有興趣?」
布蕾可:「我在主辦方那裡打工,所以這幾天要充當機動人員。今晚老師會邀我一起來玩,是因為先前曾當過他的志工。」

「哦!聽起來妳很關心藝術嗎?」

布蕾可笑出她的招牌酒窩:「就大概知道一些啦,很崇拜很多大師啊,想要像他們一樣那麼有氣質,知道很多的事。我生父認識一些做藝術行政的人,是他們介紹我去打工的。」

老歐再跟她聊了幾句,不再問關於她自己的經歷,因為從她話語以外的各種肢體語言、表情眼神等跡象顯示,聽聽就好,不要太當真。

「藝術家並非都是那麼"有氣質"的。妳喜歡瞭解生猛辛辣、重口味的作品吧?」

布蕾可暗想,今晚的來賓不但又老又不帥,恐怕還都各有來頭,不是心理師、催眠師、老巫師,就是會讀心術。

老歐審視了她的神情,然後說:「例如有人的作品是表演親口吃了他的骨肉。」
她媚笑著:「大哥你真愛開玩笑!」

「但願這真的只是個玩笑。他為了達成創作,到處找不認識的女人商量幫他生下孩子,當然處處碰壁、被指責的內容也都錄了下來。直到終於搞出個自己的孩子,就吃了那個胚胎。當然我已經忘記是否完整吃掉,其實那也不是重點。就算只吃一口,也達成目的了。」

她不笑了。他繼續:「我並不是為了像嗜血的媒體那樣放送腥羶色、賣聳動蹭流量。但我真的好奇,像妳們這樣年輕的人,會如何看待這種"藝術創作"。」

「這種作品是很屌沒錯,觀念藝術嗎?還是行為藝術?但令人覺得噁心想吐 !如果催吐是他想要的效果,那我去屍體解剖現場觀摩,還可以吐得更徹底!」

「他可以一舉用最直接的方式指涉很多衝擊性的議題。」
「那又怎樣?希特勒也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他還有自認為的崇高理想欸!」
「謝謝妳的回饋。」

「我以前看過一個表演排便的錄像作品,在鋪著絨毛雪白的地毯上大便,邊大便邊移動屁骨,讓便便可以按他想要的方向排列和轉彎,不斷的分批大便好幾次,直到便便排出完整的"愛"字。當時看到那種創作就覺得很有病,像個糞青在表達憤青的訴求,現在又聽說個更有病的。大哥,我還是喜歡那些美美的藝術啦!」

「所以妳也要看起來美美的?」
「對!我希望我看起來就像個藝術品。」她順順飄逸的長髮。

「其實我相信妳所說的有病的他們,可能認為自己的創作"病得很完美",喜歡毫無保留的極致,為此而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為藝術犧牲"不叫犧牲,而是種完整的享受,像是一場美好的病,成為一個完美的病人,就像妳說的,把自己變成藝術品本身。如果要表達的是黑暗,那就準備好焦黑成炭。」

布蕾可又多喝了幾口酒:「那種理想太"完美"了我高攀不起,與其要墮落,我寧願是為了白馬王子。我有個堂姊人在美國,想盡辦法替人刺青賺錢,她的圖騰非常原創又充滿東方風情,是年輕時尚的東方味,不是傳統的那種。她的才華終於讓她可以在美國待下來,甚至有錢嗑藥。
她愛上了一個美國男人,雖然我覺得他很垃圾。那個垃圾甚至叫她去跳鋼管舞,還要脫衣,她還真的想要去做,只跳了一次,就被我每天上網奪命連環call到叫她發誓,不要再為了那垃圾出賣自己。
我一直記得她的狡辯,她說當她那一次脫著衣服磨著鋼管,台下觀眾歡聲雷動,她愛的男人吹起口哨的剎那,她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就像包覆著薄荷口味的閃電形暖暖包,遍佈全身!先是全身被暖流沖刷每一個細胞,感到無上幸福,接著像全身貼滿清涼貼布款待每一個毛孔,真是無比輕鬆。她說『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美好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主權在我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它可以為我帶來那美好的感覺!表面上看似是他制約我,我為了討他歡心而做,實際上是我控制了他。我們看狗被制約時覺得好笑,得到開心,實際上狗覺得我們才好笑,牠依樣表演幾次,人們就自以為得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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