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師姐弟
夜晚時分，鳥靜人無，蟲鳴怪叫斷續，螢火耀動閃爍。
山林橫恆，谷間縱走，高低之間藏物，方寸之地孕命。
綺羅山，位於離厲沙州中心地帶偏遠的西南地區，這裡佔地雖廣，但人煙稀少且猛獸野怪頗多，加上地勢影響充滿陰氣，因此向來不是許多門派組織發展首選。
整個偌大山脈，僅有葬陰門一派進駐，這也是十分少見事情。
氣之修練歷史悠久，一直是人形種族抗衡霧蝕的最大本錢，能夠修練的各種屬性相當多，陰氣並不是什麼好選擇，某些角度來說甚至連次一級選擇算不上。
整個厲沙州，也只有葬陰門如此異類主修陰氣，因此當地眾人也很有自覺的將這座山脈治理權劃分給予，以期能為對抗霧蝕多出一分力。
不過，約莫十年前，葬陰門發生一場大變。
當沙舟聯合會接到消息前往查探之時，出來應對的只有滿身鮮紅，如同被血流澆淋的如今掌門練千尋，而整座門派內連她更僅餘五人。
傳聞，當時的使者觀察對方神情、語氣、回應盡皆正常，別人門派家務事雖不便多說什麼，只是事情實在太過弔詭，也只能要求對方整頓好一切，並盡速派人前去沙舟聯合會說明狀況。
在那之後不久，掌門練千尋便帶著丈夫羅然下山。
數月過去，兩人歸來，從此葬陰門領地便大幅縮減，五人甚至主動向轄下宣佈此一消息，不少被劃分出去的居民暗自感到高興，畢竟當時該門派只餘下五名門人，最小的師妹甚至還不到十歲。
反觀代管者，沙舟聯合會，卻是厲沙州最大的聯合組織，能夠有效的自霧蝕及野外威脅中保護他們。
在外人看來，沙舟聯合會於練千尋二人上門拜訪後，雙方達成協議，葬陰門交出大部份領地，綺羅山更是接著封山數年，就像是某種懲罰一般。
但，這本該是短暫措舉才對。
葬陰門接下來的動作出乎沙舟聯合會意料之外。
十年過去，葬陰門依然僅僅保持五名門人，沒有收徒、沒有開放更沒有擴增打算，其中最小的師妹更是在學成之後，搭上天下機關城離開厲沙州遊歷在外。
剩餘四名門人就像是活在劃地自治的封閉世界，僅與外界保持基本往來，近年來好不容易才慢慢有增加外出跡象，這讓沙舟聯合會看不透也相當苦惱。
每個有生力量都該為對抗霧蝕出力，否則缺口形成，很容易使霧蝕有擴張機會，甚至一州覆滅之事都不在話下。
即使近年來有幾名奇人異士靠攏，甚至葬陰門自己也培養了名為締騎與蜂厭的附屬小組織，可這樣的實力依舊令人質疑。
沙舟聯合會之中，過去也有些人曾表達意見，或許綺羅山不該再讓葬陰門獨佔，否則戰力不足成為霧蝕破口的話，只會導致厲沙州陷入滅絕危機。
對此就連天下機關城都曾表達憂慮關心之意。
走在陰氣凝重、寒風陣陣的林間小路上，莫傀安一邊回憶門派這十年來的變化，一邊考慮沙舟聯合會可能會有的用意，仔細思考著魔物來襲整件事情可能性的脈絡與起源。
畢竟，「恰好」獨漏一頭魔物橫渡大半厲沙州來到綺羅山，這種事情本身就很值得玩味，而他們又大概率是沙舟聯合會的黑名單。
「師弟，想什麼？」
走在前方，雙手交負背後，淡紫色長髮輕垂肩旁，練千尋沒有回頭，但她依然能準確喊出莫傀安在做什麼，潔白無瞳雙眼不瞎，更像是看透一切的存在。
聽到叫喚，莫傀安抬頭望去。
即使三十餘歲，容貌及身材看上去仍如同年輕女性般美麗纖細，當強風吹來令墨黑披風不經意貼身，可以明顯見得凹凸有致的誘人曲線。
師姐，自從成年之後，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練氣雖能延壽保顏，但傳聞最多也不過百來歲數，即使是萬妖族的長命種或圖靈族的惡種，也未曾有活至兩百以上者，更何況大部份都會在與霧蝕作戰中死去。
而像師姐這樣狀況者，少之又少。
這份異常的原因，也正是沙舟聯合會畏懼之所在。
沒有立刻回答師姐，莫傀安依然只是在腦海中不斷思考。
兩人無聲前行，踏山過道，走坡渡淵，如履平地。
而就在練千尋身旁，死去魔物的龐大身體正被足足三十六名藏紙光人高高抬起，行進速度絲毫不弱於兩人，且動作十分平穩，由此可見操控者的功力與熟練程度。
但，這些藏紙光人並不是莫傀安的手筆，而是來自練千尋。
在莫傀安眼中，他能夠清楚看見，前方師姐渾身散發濃郁至可怕的龐大氣息如同場域，濃度甚至更勝一地的自然之氣。
她以陰氣為體、魂氣為引，輕鬆自如的操控三十六名藏紙光人。
深不可測。
葬陰門中，除去莫傀安和每位師妹自身的專研成果外，師姐還精通門派秘傳的葬陰絕訣及引魂秘錄全冊，所以她什麼都會，所以她是師姐，所以她才會是如今的掌門。
「師姐，這頭魔物，或許來路有問題。」
聲音低沉，時隔一會，若有所悟，莫傀安這才回答心中答案。
練千尋聞言，繼續向前方開口，使聲音迴盪於山林之間，增添一絲飄渺不定感覺。
「師弟，你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回到山門後，我會讓羅然仔細檢查魔物屍體。」
羅然，被譽為定死生的外州醫者，師姐的丈夫。
師姐執掌葬陰門後不久，她即從外面將此人帶回，明顯雙方早有認識，雖然莫傀安不清楚他們相識過程，但也明白對方幫了己方極大的忙。
當年若不是羅然出力，或許如今葬陰門只剩下師姐一人而已。
所以，莫傀安沒有抗拒羅然的出現，即使師姐從此有脫離自己掌握的跡象也無妨，並且總會識相的略過他與師姐之間的一些事情。
例如，收集魔物屍體的用意。
「師姐，我的意思是，魔物雖然謹慎狡猾，但並非是能夠從沙舟聯合會防線逃脫的強大存在，又如此巧合橫渡大半厲沙州來到人煙稀少的綺羅山尋找血食，或許是有心人所為也不一定。」
前方負手身影依然邁步走著，絲毫不受推測言語影響，只是回道：「嗯，師弟，你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然後。
「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紙嫁衣一術可有影響？需不需要羅然再幫忙診斷？還是要召回小師妹，以她的絕世天資和我對葬陰絕訣的了解，現在應該可以嘗試解決你體內陰毒之患。」
話題被轉移，但莫傀安明白這不是師姐自己心有盤算，她只是單純的如字面意思般所想，並且覺得有心人這件事一點也不重要而已。
因此，他也配合的回答。
「還能控制，師姐夫已經幫忙很多將陰毒之患壓至最低，剩下的我想試試自己研究出來的解決方案，這樣或許修練還能更上一層樓。」
聽到這裡，練千尋終於停步，她回首過來，臉上是自孩童時期以來，保持足有二十多年都未變過的溫柔笑容，穩定的令知情者心驚不已。
「師父說過，你是我的師弟，要我牢牢記住，而師姐應該要照顧師弟，所以你不能死，師姐不會讓你死。」
這是她的單純想法，但對他人來說就是命令，不是商量。
相處已二十年有餘，莫傀安能夠聽明白話中真意，師姐不會讓他出事，不論本人是否願意，這既是強制保護也是自我展現。
「是，謝謝師姐，請不用擔心，我很早以前就想好，打算搭乘下一次的天下機關城離開厲沙州，去徹底解決體內陰毒問題。」
說完的練千尋，轉身再度負手前行，聲音溫溫和和傳來。
「有目標？」
「確定解決方案後，這幾年師弟有託三師妹幫忙收集情報，前陣子她自風來山莊處得到消息，有一可能符合目標在陽炎州，我想去親眼確認看看。」
這一次換練千尋沒有說話，她無聲走著，莫傀安也沉默跟著。
只有三十六名藏紙光人在行走間，因為扛著龐大屍體行動發出沉的重響聲，一聲接過一聲傳出夜晚山林，有如幽鬼夜行。
驀然。
某個樹枝頭上，夜梟高叫，驚起接連數聲尖鳴！
但，行走的兩人絲毫未見動搖。
此時，練千尋才像被吵醒般，開口說著。
「記得，剛剛師弟說魔物出現或許是受到有心人影響，不若你順路去沙舟聯合會看看，沒有問題就可以接著去陽炎州解決身體陰毒隱憂。」
「是，師姐，師弟會辦好事情。」
終於得到下山許可，這讓莫傀安安心許多，不然師姐認定的事情再想要改變就會很麻煩。
「對了，出發前再製作兩個護身紙人，超出你的預期，茶花村有兩名村民倖存下來，我把護身紙人當作報酬給他們了。」
莫傀安聽完鬆口氣，兩名村人依靠自身努力與好運活下來，他也只是順手救下，而護身紙人不過是簡單奇物，效果也算不上太好，製作更不會為身體帶來負擔，他很快就應下。
此奇物也只有師姐和三師妹會有需求，她們偶爾會與外人打交道，再不然就是當作獎賞給予締騎和蜂厭的人。
這個由他研究出來的紙人系列奇物，真正最高品質的替死紙人僅有八枚，全數都在葬陰門的重要人物身上，他們是門派的中堅力量。
「師姐，需要我將紙人系列奇物製作方法交出，這樣......」
「不用，羅然說我應該要學不會，所以師弟下山後早點回來，不要學小師妹整日遊蕩在外。」
聞言，不語。
雖然紙人系列奇物是他結合陰氣、魂氣與陣法所開發出來的獨門產物，但他並不覺得師姐學不會，適才不會的理由聽起來很有深意。
這讓莫傀安覺得，師姐夫或許真是一名神醫，有生之年能見到師姐變得像正常人也說不定。
「當然，確認目標無誤，師弟解決身體隱患後就會盡快返回。」
「好。」
兩人說說走走，明明腳步緩慢卻行進極快，隱藏於綺羅山深處的葬陰山門已隱隱約約出現在眼前。
入目，是一塊廣大腹地，附近山環如谷，上有如霧幽綠陰氣繚繞，下有多條清澈小河穿流，周圍樹林叢生遮掩四方，顯得十分詭暗神祕，而掛有葬陰門牌匾的山門正在其中。
「說起小師妹，師弟前陣子從三師妹那裡聽到傳聞，她似乎正和一名被稱為『邪佛子』的年輕僧人同行，在其它數州與不少組織發生事端，師姐不考慮將她召回嗎？」
既然是絕世天才，那就更應該常回來陪伴師姐。
自己就要離開相伴二十多年的師姐，這讓莫傀安莫名覺得不安，雖然有師姐夫在，但再加上一個小師妹他認為會更好。
「嗯，師弟，你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兩道人影隨著交談聲響，漸漸走入被如霧陰氣遮掩的山門中，龐大魔物屍體也隨之進入消失不見。
絲絲幽綠色芒環繞的龐大山林，至此終於回歸寧靜夜晚。
除了，遠處一頭赫然猝死於大樹枝頭上的夜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