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你就是我的___嗎?
讓言師古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通往祖墳的山路非常好走。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言家畢竟是專業死人的,每年一個,日積月累之下路當然好走,而本來預期有可能造成一些麻煩的鳥獸飛蟲卻是在進山之後意外地完全沒有出現,聽不到山林間的浪潮,聽不見溪水潺潺,彷彿整座山都隔絕了一切一樣。
老林山間靜得可怕,言師古卻只是順著路前行。
逐死,葬祖地──無論死在何方,無論如何死去,即使徹底沒了屍骸不得全屍,也至少會有個衣冠塚或者代表物事葬於墳地。
這次大家都在一罈裡,處理起來速度也快。
雖然不熟喪葬習俗,但言家人就像是早就料想到會有今日一樣,除了「人」必須整整齊齊以外一切從簡,言師古將磚瓦移開,安置妥善之後稍微留出個空間,再將其封回。
那是他替自己留的,雖然也不知道日後是誰來葬他。
他起身時不由得一陣恍惚。
儘管這一年間看似一切都有所進展,儘管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避家族只剩下自己一人這件事,但而今踏在山間一望而去,那驚人的墳墓數量卻讓他不能忽略──百年以來,死絕至此。
他總是覺得家裡那些長輩親戚脾氣古怪,為何明明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忽然被老天收走,卻還是人人抱持著向死而生的情懷不虛擲光陰?
現在他似乎有些明悟。
庸庸碌碌不過一抔黃土,璀璨一生也不過一抔黃土。
那為什麼就不能好好把握生前的每一分每一秒,讓時間和歷史去紀錄自己曾經存在的痕跡呢?
他一邊想著,一邊走著。他知道言家就剩自己了,他知道接下來死的就是自己了,即使情緒波動一向不大,但這種一步一步倒數計時的感覺仍然讓人心煩意亂,他就要滿十九了,能在那之前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嗎?能夠把店裡所有的訂單都處理完嗎?生命的消逝對言家人來說又代表著什麼?
為何無論死在哪裡,最後都得下葬於祖地?
為何即使沒有屍骨,也需要找個紀念物或者衣冠塚立在祖地?
……這是單純的習俗,還是刻意而成的習俗?
他思維發散,一個踉蹌不知踢到何物,言師古以一個非常難堪的姿勢向前摔倒,勉強伸出手想要撐地,卻因為太過突然而變成有些搞笑的跪姿,頭也因為慣性作用碰到地上,也不知道衝撞了哪位先祖的墳。
他扶起有些歪斜的眼鏡,往石碑一看,上面寫著言福吉之墓。
言家祖墳石碑數量並不多,也只有阿祖那代才有這習慣;接著幾代一切從簡,不立碑,僅有簡單的土堆方便讓人知道這裡有人佔去,請葬在其他地方。
可一般立碑的先祖卻不會如此省事只寫下姓名,雖說後人一切從簡,但當年言家也是烜赫一時,即使是家族中比較邊緣的分支,也應該寫上生於何年死於何月,由誰所立。
言師古想不起來言福吉是何許人也,卻知道先祖的確有「福」字輩。
但無論是哪房哪輩,衝撞了先人安寢總該致歉,儘管言師古不信鬼神,今天畢竟是替親戚們入土之日,也該替他們打個招呼。
「後生言師古在此……」
言師古才剛開口,便意識到畫面中的不和諧之處。
──言福吉的墓碑之後,有條小路。
雖然從未來過這裡,但言師古知道對言家人來說,墳地這裡便是終點,無論是自己的生命,或是每年下葬掃墓的時候都是如此,到這邊完事之後或是各回各家或是相約吃飯,不會再有其他行程。
但這條小路卻突兀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鬼使神差地,他小心翼翼地跨過了墓碑,往山林更深之處走去。
和之前的山路不同,這條路雖然地基仍在,卻能明顯感覺到沒有多少人走過這裡。雜草雖然還沒有長到阻礙行進的程度,可地上的碎石苔蘚與冰冷的石階卻莫名讓人有種寒意。
他該停下來,立刻回頭。
他該注意到天色昏暗,已近逢魔。
可偏偏就像是有股聲音在催促著,催促著他必須在今天往更深更深的地方走去……
言師古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也不清楚這條路到底該通往何方。他走了很久很久,四周的景色沒有絲毫變化,可身體感受到的寒意卻渾然不像是盛夏時節登山時該有的溫度。
他渾渾噩噩,只知道要「向前向前」。在更深處,昔日鋪好的山道早已被大片大片的樹葉掩蓋,沒有登山設備的他卻像是感受不到身上各處的痠痛與疼痛一樣,穿梭在樹林之中,甚至不知不覺已經見到了一處有些陰溼的巨大洞穴。
太陽已經完全被烏雲吞噬,若是他尚有一絲清醒,此刻無論前方是否存在有大恐怖也早該折返,但言師古卻依舊仍然是被迷惑心智一樣,沒有一絲猶豫走入了黑暗。
地底通道頗為寬敞,不知是如何建成;之前那種芒刺在背、如鯁在喉的壓力卻莫名一鬆,通道內也意外的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痕跡,直直的一條路雖然幾乎看不到盡頭,卻也沒有岔路混亂他的方向感。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一座鳥居。
一座殘破不堪,完全無法與「連接人與神之間的俗世通道」劃上等號的暗紅色鳥居。
他的身體毫不停留,徑直穿行而過。
殘破的暗紅色鳥居。
斑駁的參道。
碎裂的狛犬像
一座小型的正殿。
……以及漂浮於正殿之前的,閉著眼睛的絕美少女。
少女身穿一件看起來華貴無比,黑白各半的正式和服。陰陽相對,日夜傾倒,金色的紋路化作雲化作浪,像是供少女踩踏驅使一樣;下擺自雲自浪而上,四名形狀神異的鳥獸穿梭於雲浪之間隱約可見,本該兇惡的獸種圖樣神情卻顯得溫順,活靈活現的模樣頗有怪異。
言師古沒有半點和服知識,卻仍然在心中讚嘆眼前所見衣物和少女之美。
就像陶瓷娃娃一樣,看上去精緻……卻讓人不由自主想到易碎。
易碎易碎……美少女萬華鏡?
──少女在他胡思亂想的瞬間睜開了眼睛。
忽明,忽暗,圓潤的雙眼一邊深邃,一邊卻如鮮血一般艷紅。
言師古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那瞬間停了一拍。
然後,常年的宅宅生活所導致的思維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某個畫面……雖然現在氣氛不太對,雖然現在自己不能行動,但這個場景、這個睜眼、這個少女即將開口說話的定格感──沒錯,我就是你的御主!妳看起來一臉就是Caster的樣子!
少女居高臨下,一黑一紅的雙眼冷漠地望向言師古。
她開口說道──
「你著是阮阿孫嗎?」
……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