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理想的睡眠時間,約莫是六到八小時──這是一個比較模糊區間的說法。畢竟人各有異,而且時不時就會有新的研究報告,顯示這樣睡更好、那樣睡較佳,就像每隔幾年就得吵一次「咖啡對人體到底好不好」一樣。
裹在灰色的床被裡,他突然睜眼醒來。
意識模糊地蹭了蹭被子,把臉埋進柔軟的棉織品中。深吸一口氣後,氧氣才一點一點灌醒他昏沉的大腦。
「早安……」閉上眼,無視於外頭完全暗下來的天色,他心安理得地向空無一人的房間打了招呼,「現在幾點了?」
然後自己動作遲緩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自被窩裡伸出一小角,壓了一下側邊鍵,看見螢幕上頭的「21:30」,發出了絕望的呻吟聲,才慢悠悠地爬起床。
「我睡了六個半小時。」從床邊到廁所的路上,他喃喃自語著:「……左右?我沒有太記得自己幾點躺下去的,剛剛真的太累了。」
打開浴廁門,走到洗手槽前,卻無法直接開水洗臉。
他看著鏡子上跳出的:洗手、洗臉、刷牙三個選項,長長地「啊」了一聲。
然後像挑毛病的奧客,質問道:「如果我想在這洗杯子怎麼辦?」
鏡子不會回應他,系統也沒有說話。
他只好順從地喊了聲「洗臉」。
於是,他的身子向洗手槽對正,抬頭,眼睛直視鏡子,視野範圍一絲不差地完全只集中於鏡面。他「看見」自己面無表情,僵硬地伸手,似乎做了轉水龍頭的手勢,但他的手並沒有碰觸到東西的感覺。嘩啦嘩啦的水聲響起,這回倒是確實有水流經他的皮膚,不過他看不見,因為那不在鏡子反射的範圍內。
低頭,身體並不受控地直接將水潑在臉上。
他看不見水槽間的動作,因為頭往下時,視線仍詭異地停留在鏡面上──他像是被遺留在特定高度的攝影機,看著「自己」在洗臉。
再抬起頭時,他的臉已經洗乾淨了。明明是直接把水打臉上,瀏海卻沒有半分沾濕。
他往後退一步,手腳歸回標準站姿,然後,眼睛所見範圍,才終於超出鏡子的規範。
「我你他──」
一直到洗完臉,感知才回歸正軌,雞皮疙瘩和寒意瞬間席捲全身。
經歷了前幾個副本、瀕臨死亡(或真的死了)都沒有罵髒話的他,第一次差點將穢語脫口而出──並非出於憤怒,而是一種無法理解的恐懼。
他再次看向鏡子。
上面再次浮現三行文字:
(A) 洗手
(B) 洗臉
(C) 刷牙
日常、無害,又單純的模樣。
「我寧可你跳血腥瑪莉或貞子出來都好一點……」他輕敲兩下鏡子。
但除了收穫有些敲疼了的的手指骨外,並沒有其他作用。
回到房間,他盤腿席地而坐,一手撐著腦袋。
思索許久後,開口說道:「不行、睡得太好,剛剛又被嚇到,我差不多忘記原本想說什麼了。」
而後自己打了個彈指,但有些失敗,所以沒有響聲。
他並不以為意,只是繼續說著:「總之應該是要罵人……嗯、好,核心主旨有了,讓我臨場發揮一下。」
手比著一,不是中指,是正常的食指。
他輕點幾下,開始算帳:「作為玩家,我必須要說,系統你各個遊戲發揮得非常不穩定,這不是一個合格的系統該有的表現。」
雖然還比著一,但他說話完全沒有順序,而是自顧自地、顛三倒四地吐著槽:「第一關像是大學生剛學會Unity,下載一堆素材拼在一起,地圖亂七八糟,就敢上架Steam賣了。第二關是小品遊戲,還行。3D能力不足,壓迫性敘事來湊,避短揚長,用重複性的素材跟倒轉時間,來掩蓋你建模與敘事能力不足的事實。」
說完一長串後,他才「啊」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自我檢討:「抱歉、說了一堆沒有人感興趣的事呢。」
他索性就地躺下,手臂擋住眼睛,避免過於刺目的日光燈。
木頭地磕痛了背脊,不過他伸了個懶腰,勉強調整至一個稍微沒那麼不適的姿勢,便繼續賴在地板上。
「雖然不應該再說了,但我真的要講──畢竟是現在的關卡嘛!」他依然故我,語重心長地說道:「文字RPG和真實3D畫面一點也不搭,你們內部需要檢討一下。」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還沒有從轉換場景中走出。
隔了一陣子,才繼續翻舊帳:「對了,我還記得喔。」
這是他還記在小本本裡的疑點──或者說,第一個副本裡,系統留下太多破綻。
「為什麼進入第一個副本前,你願意花時間等我,都不給我關卡的名字?」
「兩個可能性:一、你確實討厭我,想害我。」他笑著說,彷彿完全不在乎這個可能性。然後手比二,高高舉起,又意興闌珊地放下。鬆開手,眼睛盯著什麼也沒有的空氣,「二、因為那個時候,你還沒有關卡的名字。」
他停了好一會兒,才又聳聳肩,說道:「第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個可能當然也存在啦,但是我還沒有想到。不過在這場推理遊戲裡,我擁有絕對的優勢,不是嗎?」
「柯O為什麼老是兇手三選一?因為那是一個故事,而非現實。兇手只會出現在已經登場的角色裡,否則劇情無法進展。」
「所以啊。」他用最理性的語氣,說著最強詞奪理的內容,「所以這個故事的答案,只會出現在我提出的推理裡,對嗎?」
「不回答就當你默認了。」
他完全無視自己講了如此多話,系統都沒有回應的事實。
這時,嗡鳴聲響起。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手機震動聲。
來電:薛子晴。
他趕忙接起。然而拿起電話,又有些卡頓,吞了下口水,才生疏地應答:「喂?妳好?」
「承恩發訊息給我了。」對方的聲音帶著些鼻音,似乎才剛剛哭過,「他說謝謝,把東西放他家信箱就好,然後說、說我們,不要見面──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突然的劇情更新讓他為之一愣,但立刻反應過來薛子晴是在說那盒麥克筆,便趕緊確認:「你發訊息說你要還他筆?你怎麼說的?」
追問完,意識到自己的語氣略兇,才又亡羊補牢地補上一句:「沒事、沒關係的,我們慢慢來。」
「我、我跟他說,我找到他的筆,要不要約出來還給他……」
這藉口爛透了。確實醉翁之意確實不在酒,但能做到司馬昭之心的程度,也是別樹一格了。
他深呼吸、吐氣,努力擠出一些句子:「嗯……那要陪你還回去嗎?他既然都說了,那就照做吧?至少表現得很像自己已經放手了,不會把場面弄得太難看……吧?」
對面已經傳出抽泣聲了。
拿著手機,他整個人僵直,不知如何安慰哭泣的人。
※
「唔、我比較少跟人聊到這個,讓我想想怎麼說比較好。」收到醫生的提問時,他愣了一下,然後第一次反思自己的狀態,試著組織語言,「這是叫『反社會人格』嗎?我好像還不算。只是……很難在乎人?啊、就是單純很冷血吧?」
他的醫生一如既往,沒有直接給予評論,而是反問他:「是遇過或發生什麼事,讓你有這樣的想法呢?」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他沒有回答,而是引用了孟子的話,以及後續的比喻,「他說如果人看見孩子快掉到井裡面,總會自然去拉一把。不必事先認識小孩或孩子的父母,也不是為了獲得好名聲──人有天生的惻隱之心。」
「所以你覺得自己不會去救那個孩子?」醫生試著收束話題,引導他的方向。
「我會啊!」他答得沒有絲毫遲疑,「確實也不是為了好名聲,因為我已經被教導『這是一件正確的事』,所以我會去做──但我真的完全不在乎那個小孩。如果最後他死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惋惜的感覺。」
「醫生,我是荀子『教育力量』的見證人喔!」他笑嘻嘻地下了結論,「如果哪天把我丟到一個沒有社會規範的地方,我或許會變得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呢。」
但很快又收起過於肆意的笑臉,換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歉笑,「哈哈、這樣聽起來有點太中二了。」
※
血液彷彿突然凝結,他的頭,痛得無法集中注意力。似乎一恍神,就突然過了好一陣子,好像……有一部分的時間、自我,被搶走了一樣。
「……你為什麼不回我了?」電話那端的子晴哭著,自厭自棄,「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做錯了?我就是做錯了,我為什麼那麼笨……」
眼前視覺都還沒辦法完全恢復,暈眩得難受。
他只能非常勉強地站穩「談心好朋友」的角色,辯解道:「我是沒有這樣覺得啦……」
「但你就是這樣覺得!你也想怪我!連你也覺得我很煩!」語調一點一點升高,加上幾分緊繃著的情緒,「被分手的是我,只有我覺得痛苦,你們都在看我笑話,只想要我趕快走出來,恢復正常就好!但是我好痛苦啊!我的心真的很痛!我不知道要怎麼回去!」
悲傷和恐慌潰堤而出,哭泣與抱怨,自言語被宣洩出來,攻擊向了所有靠近她的人。
「我只是想要承恩回來啊!像以前一樣不行嗎?」
「就算他回來,也會跟以前不一樣。」或許是因為頭痛,或許是反反覆覆的情況確實令他產生了幾分不耐煩,他語氣毫無起伏,平淡地回覆:「薛子晴,妳跟他已經分手了。這段關係結束了。」
對面因為這份直接而愣了一下,呼吸間最後一分泣音來不及收回,流露出她的軟弱。
心軟如針,刺上他的心頭。
他仍然面無表情,但語調放軟了些,肯定而溫和地說道:「就算想要復合,也是重新開始一段新的關係,不會跟以前一樣的──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我們得先接受事實,才能往下走,好嗎?」
他試著讓自己聽起來親切一點,好像真的在乎對方。
但就像還沒曬乾的被子,看似蓬鬆,稍稍碰觸,就會感受到其間的濕冷。
疲倦襲來,剛剛的後遺症還沒完全退去。
他死撐著最後的溫和,咬牙切齒地強迫結束對話:「現在也快十點了,妳先休息,洗澡、睡一覺,先舒緩一下情緒,我們明天再聊。」
還沒從剛才的錯愕中恢復過來,薛子晴支支吾吾地應下。他則短暫忽視了對方的情緒,直接摁掉了通話。
然後,一道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如同報時的鬧鐘:「正在儲存遊戲進度: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