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從之 ——當菩薩遇見凡夫,關于電影《Welcome》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獨念海之大,願隨天與行。——范伯子

    浪海拍擊,洶湧、吞噬,而使人怖畏!……為了逃避戰火、砲彈、血洗與屠戮,無數人類寧可一賭滄海,將性命與希望,拋擲於囚獈、簡陋的「難民船」中(此所謂「難民船」,也不過就是纖薄的橡皮艇和破舊的小漁船罷了)……書寫此際,近一個多月來,難民潮襲捲了歐陸,震撼了世界,堪稱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國際最大的逃難、流亡人潮。 


   而滄海之外更有滄海——除卻肉身必須跨越的浩渺洪波,難民們還須面對另一由人性、文化、國族、疆界、政治、社會、經濟……所壘築的巨大洋海與隔礙。自由之路艱辛而遙迢,幸福也是。便又想起早在二〇〇九年,法國導演菲利浦‧里奧雷即以深刻的洞見與悲憫,完成具足撞擊的電影《Welcome》(歡迎!)——恐是「愛情」人人渴慕,中文將之譯成了更具賣點的《愛的自由式》。


    「嗚呼!人之不難相愛,難於相知」明代蕅益大師如是言。——心與心間、個我與個我之間,恒隔心海與人海,其「自由式」——欲自在揮灑、自由泅渡彼我心牆、人牆,種種智識、知見、情性的齟齬/差別何其不易!由是,譯筆不算失誤,在於,作品的確涉及了兩段愛情,兩種情質,兩類滄海——一類是肉身的,一類是精神的,還有肉身與精神,兼而有之,並成暌隔的:


   歷經四千公里顛危的苦難與跋涉,十七歲的庫德族少年畢拉終而自伊拉克抵達了加萊市——這是法國北部距離英國最近的一座港都,僅隔著三十四公里的英吉利海峽。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所愛慕的少女米娜,便在波濤浩杳的另一端。  頭上罩著塑膠袋,閉著氣,躲藏於卡車貨櫃的角落,以逃避邊境警察「二氧化碳偵測儀」的檢測——這是偷渡者必經的越境考驗;然而,之於曾在塵途中,被軍人以塑膠袋籠套、刑虐長達數日的畢拉而言,不啻是夢魘的複現與凌遲……畢拉終究失敗了,全體偷渡者也一併被逮。自玆,再無一人願意與此「害群之馬」共同一車偷渡,陸路的抵赴再也不能了。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面向英倫彼岸的戀人,少年唯一的可能,僅是泅渡過橫隔的滄海。少年於是來到游泳訓練中心,抱持大願,學習泅泳。


  不幸,這是冬日,人人穿著厚重的大衣、夾克在街道上行走。海水的溫度低於攝氏十度,更兼有強勁的洋流。即或之於一名專業的游泳健將,俱屬艱鉅、難能的挑戰,況乎一名初初下水的新學者!金牌泳者西蒙如一只疲憊的卡帶般,日復一日,槁木死灰、麻木倦怠地活著——正如大多數的中年症候族一般,年少的理想與壯志、光芒與熱情一概銷磨殆盡,僅剩下游泳池畔例行的公務與叮嚀。牆架上羅列著一排排冰冷的獎章與獎杯,標示著宿昔一去不返的青春與愛情:他與妻子瑪莉安正處於離婚簽字的關鍵期。然,面對行將失去所愛,西蒙卻束手無策,僅是循其慣性、苟安而無奈地洄游著。   一個場景即足以顯現他與妻子的根本分歧處: 兩人於超市相遇,正待結帳。超市卻因歧視難民,加以非理地驅趕、斥拒。擔任難民志工,恒常為難民分送食物、補給的妻子瑪莉安據理力爭,大力抨擊、抗議(在於禁止協助難民,雖是公部門、法律明訂的政策;但歧視人種、凌踏人權、不尊重生命又是另一回事——瑪莉安如是勇猛堅持著生命的平等尊重與尊嚴)。


  西蒙卻像泰半俗庸一般,唯唯諾諾,徒想避事(認為「何必多事?大不了下次換家超市便得了!」),即連抗爭的意氣也無。而妻子所痛恨的,正是人們的歧視與凌迫(它應屬「同體積迷」:集體的迷惑與精神暴力罷!)以及丈夫的冷漠與沈默(沈默,正所以形成共犯結構鈍化而堅牢的一環)。一個不失本願、理想,堅住挺進;一個妥協世俗世相,溫吞賴活……兩人根砥情性的不同,註定了這場婚姻的分道揚鏢。 四千里果敢跋涉,畢拉「生死與之,不惜泅渡大海」的決心,使得西蒙怦然心痛,緣於,當妻子離開自身,一己甚且鈍怠到懶得過馬路去追回她。


   一個「願涉滄海」,一個「過對街而不為」!——一錐刺痛,西蒙賭了氣,無論是為向自我,或潛意識地想向妻子證明,西蒙開始了生命從未有的「越界冒險」——一次一次踰越移民局的禁制與限令(乃至甘冒坐監五年的刑罰),也一次一次突破自體性格與習氣的桎棝、障礙,向畢拉伸出援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影片最撼人心魂的一幕是:大船來來往往,一個海上微微的小點,努力避開船舶,在茫茫大海中孤獨泅泳著。波濤浩廣而吞噬,黑色的小點努力,努力,揮著臂,力渡力泳,力圖克勝,以死為歸。即或有機會獲救,他也只是令自身躲避、潛藏於海底更深更遠,誓赴伊人——

   畢拉最終死於距離英國海岸八百公尺的海域。


   將之視為一名「潛在的因地菩薩」的故事;唯因,生死洪波,怕唯有一名真正的菩薩行者才能具足如斯橫截「生死海」的深心與無畏。它是「決定心與決定志」的問題。一個之於愛不能純一無雜、「誓到彼岸」的,之於如來或修行,怕亦難以精純專一、「誓到彼岸」!


——基於,是本體的體氣、生命情性風格使然。


  曩劫行來,畢拉所需的,或唯是透破情關的一悟:誓到彼岸的深心不變,僅是將「直抵伊人」化作「直抵如來」。也無非換一向度,下一轉語而已。無改的,是本願與力道。也是一個「啟蒙」與「受啟蒙」的寓言:真誠呼喚出真誠,決心撞擊出決心,純粹啟轉出另一矇眛含藏的純粹——西蒙最末代替畢拉「到彼洲岸」,立於大英國的天空下,將畢拉懷藏的戒指轉致米娜(一枚古老的藍寶石鑲鑽戒指,本屬於西蒙與妻子瑪莉安。西蒙於感動中,曾交予畢拉作為定情物。)  米娜拒絕道:「我永遠不可能戴。」如今,她逛著街,是名忙於備辦採買著婚禮嫁妝的準新娘了。那人涉彼滄海、深心守護的信物便如許辜負了!


——伊斯蘭的「家長制」誠然威權宰制,可畏而悚迫;然則,戒指,是何其細微細小的物件!女兒家但凡願意,櫥櫃、抽屜、書堆、文件、花盆花壇、衣裙衫褲、內襯內袋……到處俱是藏納的處所,且「沒蹤無跡」、安全可靠,如一粒微砂之沒入長河。 仍是此岸彼岸、相背相離的魂靈:一個「願涉滄海」,一個「怕沾濕衣裳」。畢拉與米娜,睽隔的,也許,不止一座英吉利海峽,而是幾重大海、幾百世修行。因之是一則「若逢不逢,或見非見」(註)、永難真正對面的愛情——唯因心與心間相隔巨海、重山。啟蒙,畢竟,僅能留予自願打開、準備接受啟蒙的人。老戒指,只留予認識它的古老、珍貴、知其價值的人。


  自然,橫亙於人與人,國與國,種族與膚色,階級與體制……種種精神內面的大海何其浩冥深淵、難渡難涉!電影原名《Welcome》本為針錐此人人皆有的「差別相、差別想,與差別對待」——世人約定成俗,且泛濫成災地總習於將「Welcome」(歡迎光臨!)這幾個大字張貼在機場、國門、餐廳、旅館、廣告……乃至於自家門口地墊上,表面上熱情、善良、接納,骨底裡卻內含重重限制與條件——人們事實上僅是Welcome自己想Welcome的「與我同類」,而拒斥、排撻、歧視「非我族類」。


  此Welcome從來潛含設定與切割,而非一體平等、一體尊重、「等視眾生」的;直如加萊市,乃至歐盟諸國之讎懟、障阻、排拒、防堵難民們。本片獲得柏林影展最佳歐洲電影與人道精神獎,并不份外!緣於磅厚、迴旋,以潮水般地張力敘說了益形險峻的歐陸與難民議題,針剖出更本質、更潛隱內化的人性面相與普世價值。無疑地,作為佛子,「平等性智」、「無差別相」人人耳熟能詳、出口即是。於玆,更該明銳反思,理論與實際、口頭與實踐的差別與懸隔——我們果能種族、膚色一體,階級、職別一體,富貴、貧賤一體,男女、性別一體,佛與非佛一體……普行慈眼,普行尊重,普同對待?  


  「獨念海之大,願隨天與行」——范伯子的深情之語應作為所有菩薩行者的座右銘:力截生死、愛憎……一切人性、人我、世相、世態的差別之相、差別之海,誓涉彼岸。唯念如來!  當願與如來,相隨去也!


寫于2014~2015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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