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意外與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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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逃避將這件事書寫出來,逃避了兩個月,我試圖不要讓自己意識到這個事實與現實,想了好久,我該用哪句話開場,昨天深夜,我想,用這句話開場,最適合不過了。




      自我記事起,外婆(下稱阿嬤)是七十歲,當時的我覺得,七十歲已經好老好老了,至今過去了二十多年,阿嬤九十四歲,我爸媽、舅舅、舅媽們也來到六、七十歲。

      那是一個忙完兩個假日,在家廢了兩天後的星期一晚上,想著接下來要回去看阿嬤,煮完麵線的我,鬼使神差的打開了家族群組,只見幾分鐘前,小表哥說醫院通知阿嬤過世。秉持著不能浪費食物,我囫圇吞下剩餘的麵線,打開群組的通知聲,等待接下來的消息。

      煎熬的等待後,媽媽傳來,阿嬤真的走了。只能用,覺得全身血液都冷了,來表達當下情感的鈍感,因為我自阿嬤住院以來,有盡可能回去看看,也有找哥哥,但哥哥時間對不上,我不希望哥哥在這件事上有遺憾,所以決定,隔天一早,回去鄉下。

      沒想到隔天一早,看到表姊傳來阿嬤晚上就會入殮的消息,因為前一晚不想這麼晚還打擾主管,所以我是照常到公司,跟主管說阿嬤過世,主管讓我趕快回去,所以我寫完假單,直接從公司前往高鐵站,雖然還是跟哥哥進行了略為激烈的通話,早上只有我搭上高鐵。


      我記得那天,是個雲朵連天的日子,不到陰暗,但藍天被陰雲完全遮擋,如同所有愉快的情緒,全被壓抑、強顏歡笑所取代,被現實衝擊的我們,用各自的方式,與自己的情緒相處,再怎麼不願以這種方式相聚,都希望現在的自己,可以使未來的自己,不會後悔。

      抵達阿嬤家,下午葬儀社前來佈置靈堂,簡單平凡,我協助表哥整理親屬名單,有些長輩,也已接獲消息,前來弔唁。

      入殮儀式,莊重,卻溫馨。阿公過世時,我只有八、九歲,與哥哥、小表哥被擋在外面,蓋棺前才能看阿公最後一面,阿嬤的入殮儀式,只有阿嬤躺進大厝(台語)時關門不能看,之後的流程我們全部都站在門外看,看葬儀社人員整理阿嬤儀容、陪葬品、首飾、一起帶走的衣服,後續雖然有點後悔拿了阿嬤常穿的衣服,但也要是阿嬤常穿的衣服,才穿的慣阿。

      蓋棺前,看了阿嬤最後一面,真實,也不真實。阿嬤的一生,真的在此寫下最後的章節,隨著年紀的增長,雖與阿嬤的共同記憶不多,或者說,很多,但封存在記憶的深處,偶而才能翻出來回憶,不願就此再也不能見到阿嬤,蓋棺前,我拼命墊起腳尖,試著貪圖那幾秒鐘,試圖再多挽留一些。


      大約在去年春天,獨自生活的阿嬤先表達了,還是找個移工看護陪伴好了的意思,後續也很順利的有位移工看護姐姐的陪伴。回憶最近三、四年,才發現阿嬤已可以感受到的狀態在衰老,從腳步穩健,到需要助行器,眼睛與聽力的老化,尤其聽力,台語已經很不好的我,要大聲又能讓阿嬤聽得懂,對我來說是個大考驗,最終我放棄了,但我希望阿嬤知道,就算路走得崎嶇,但我不會放棄前進,偶爾低潮停滯,總有一天會迎來漲潮滿溢。

      去年國慶連假時,阿嬤對我們表達了膝蓋不舒服,與肚子不舒服,前往兩次急診,膝蓋後續有找到原因,與肚子不舒服有關,阿嬤接受了治療,回到鄉下家裡休息。

      國慶假期結束,隔兩天,阿嬤再次因為肚子不舒服,住院檢查,並開刀處理病灶,雖說媽媽一直表達阿嬤很穩定,有進步,等阿嬤出院回鄉下家裡再回去看就好,每次看媽媽傳達的訊息,也是一切樂觀,但我堅持我還是要回去看阿嬤,說來愧疚,以前沒事時,也不會回去的那麼勤勞,真的是意識到好像真的快要失去的時候,才會積極補救,同時也希望,阿嬤可以加把勁,練習脫離呼吸器,就算不是那麼舒服,但可以回去鄉下休息。

      所以當護理師遞氣切相關的資料給我時,我是鼓勵大家,可以試試看氣切的那個人,不知道其他家人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我是將大家推向選擇氣切的那個人。我不後悔,因為我覺得唯有這樣,才能突破目前的僵局,以我對阿嬤的想法跟感覺,我覺得,就算要帶著不舒服的呼吸器,但可以回到鄉下家裡,阿嬤應該會比較開心,縱使或許這不是阿嬤想要的選擇。

      不願意阿嬤最後是在醫院,希望阿嬤可以在他待的舒適的地方,在家裡。

      我還說了大逆不道的話,如果氣切順利,那阿嬤可以更快回家,如果不順利,阿嬤年紀那麼大了,我想大家多少都有心理準備。

      我認為,或許需要有一個人成為說這些話的人,把一些若有似無、不願深思的想法,說出來,讓大家覺得,我不是第一個這樣想的人、原來還有人跟我的想法一樣,或者,強行擊碎一些渺茫、毫不可能的渺小希望。我願意成為那個人,我也不介意當感覺是壞人的那個人。

      其實,在拿到氣切資料前,有提過一次要氣切,應該是在剛開完刀後的幾天,但因為當時阿嬤身體狀況不太適合,所以暫緩,聽到要氣切的當下我直接在公司崩潰,因為爸爸那邊的阿嬤,是拿掉呼吸管之後,離開的,詳細情況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有陰影,超怕阿嬤就這樣不見了,然後自己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


      阿嬤的奠期不長,也從簡,往返在台北與鄉下,我覺得當時的我情感還是麻痺的,在台北耍廢,與在阿嬤家耍廢,都是一樣的,但當我從虛擬世界中抬頭,離開手上的方形框框,耳邊傳來佛經的聲音,佔據客廳的靈堂,燈火通明的空間,我瞬間墜落,意外跟明天,意外比明天先到了。

      從阿嬤的住院到告別式出殯,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台失速列車,無法掌控的方向盤,失去作用的煞車,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上狂奔,在結束時墜落山谷,一切歸於粉碎。

      阿嬤像一片溫暖的棉花,輕柔地將我們交纏在一起,承托起我們的情感,接納我們的莽撞,看照著我們,像隻定海神針,穩住我們心神。


      告別式也很簡單,但十分莊重。插段題外話,我很感謝這次的葬儀社,有感受到他們的溫暖,有種被照顧的感覺。原先是希望可以像阿公告別式的時候,孫子輩每個人都對阿公、現在對阿嬤講一句話,但是,我們複雜的情感,一時間無法好好整理,最終調整成孫子輩的共同聲明,也就是共同追思文,除了不希望告別式拖太長時間,一方面我覺得,告別式是為了每個人自己,不是展現一些什麼給別人看的,所以我和大表哥一起整理了共同聲明,以及,感謝表姊夫的潤詞。

      結束了告別式的儀式,接下來的行程就更像失速的列車了,前往火化,回家團圓飯,向媽媽與舅舅、舅媽爭取一同前往火化場撿骨,然後才進塔,印象深刻的是,連曾孫輩也一同參與這些行程,同時,我也感謝,幸好這些孩子已經懂事,可以在相對能夠理解死亡的年紀,經歷長輩的離開,並非在懵懵懂懂的年紀,在幾乎無法理解這些儀式的狀態下,度過這些天。

      在回家團圓飯的路上,我雲裡夢裡,先前不怎麼確切的現實,已經將我遠遠拋棄在後面,迫使我必須更努力、更用力的認知到,我原先所喜愛的現實,我所認定不想改變的現實,已經全然崩塌,現實不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意外與明天,不見得明天會先到。

      看著遺骨,用夾子夾起遺骨,請阿嬤入厝,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抗拒,再次的被現實所擊碎,阿嬤,是真的沒了。


      在告別式前,準備行李要回去鄉下時,我帶了一條小手帕,準備拿來擦眼淚,沒想到最後連鼻涕也擦了,每個人跟阿嬤都有屬於他們的記憶,我們所有人的記憶,都有相似的地方,總是能透過這些共同的,不論是餐點、場景、阿嬤呼喊的用詞跟語調,輕易的喚起各自與阿嬤的記憶,然後再召喚眼淚。

      我承認,我曾經想過,我想當那個念共同聲明的人,但我覺得,由誰來唸都好,我也沒想到,最後麥克風還是到我手裡了,惡補了幾次表姊夫錄的台語的共同聲明,不願面對的我,長大了依舊不是好學生,最後還是要阿嬤忍受我的破台語,幸好小姨婆說還是聽得懂,讓人操心的小孫女,最後還是給阿嬤添麻煩了,但我想阿嬤應該不會介意。


      大學時期,有一個假日,媽媽也在阿嬤家,所以我就騎車回去阿嬤家過假日,離開時,阿嬤靠著大門,媽媽站在阿嬤前面,目送我離開,回學校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這樣的場景,大概看不到第二次,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淚水浸濕口罩。

      我懷念每次回阿嬤家,黑暗中透出光線的紗門,推開紗門時的「唰」,看到阿嬤坐在躺椅上,不論是休息還是轉身看,放下行李後的一聲「阿嬤!」,那是此生無法再出現的場景,不會有新的記憶累積了。

      阿嬤家是我避暑、躲寒的天堂,年幼的我,也曾以此為作文內容,那是暑假的一個下午,我躺在窗邊的椅子上,微風徐徐,背後是陽光映照著窗簾,氣溫舒適宜人,無憂無慮的假期,無所事事的下午,最適合的就是睡午覺了,於是我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書,溫暖的氛圍伴隨著我,我想,這就是幸福。


      文行至此,潸然淚下。告別式後幾天,夜深人靜,在逃避與現實的縫隙間,無法停止淚水流下,反問自己,是不是不該那麼想阿嬤?

      入殮時,葬儀社人員的一句,不要讓淚水滴到阿嬤身上,阿嬤會捨不得走。語氣依舊清晰,我也仍然在接受,阿嬤已經走了的事實,掃墓行程多了阿嬤,也要開始習慣跟接受,如果可以,我不想要習慣跟接受。


      意外與明天,意外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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