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阿爸的話
二零一九，同婚公投那一年，阿爸在正式投票前知道了兩好三壞是什麼，他投了三好兩壞。
「同性別的人怎麼可以結婚！？奇怪耶。」
阿爸是傳統的大男人，不進廚房、不做家務、等待他人服侍、修理家裡所有硬體，會說出「女大當嫁、男大當婚」，更是曾說過「女生如果到一定年紀沒有結婚，一定都是有問題啦」，結婚生子、成家立業，是阿爸對於一個成功人生的標的，他一步一步實踐這些事情，當然也會期待他的孩子能夠做到這件事，隨著年紀的增長，越來越常聽見阿爸嚷嚷想要抱孫的期待，也不外乎替子女嘗試尋找適合的相親對象。
小時候，阿爸有一個因為工作認識的朋友，他是比阿爸年紀稍長的阿伯，對阿爸很好，常常來家裡給阿爸一些自己種的蔬果，或是經常打電話給阿爸，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閒談生活。阿伯曾經拿著長條狀的蔬菜，諸如茄子或小黃瓜，送給阿爸時，還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們全家曾一起到阿伯家裡作客，當時我還很小，看不懂，阿母開玩笑地說，阿爸太迷人，連男人都愛上他，而阿爸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著，阿母偶爾也會表現出吃醋的模樣。
阿爸對於這件事情，並沒有表現出厭惡的態度，反而是有趣或是暗自竊喜，被欣賞總是討喜的吧，我猜。
當同志族群在這個社會越來越透明，相關活動以及議題越來越多，媒體、網路渲染之下，阿爸對於以前的社會沒有同志，現在則跑出一堆同志的這個現象感到不解，他有時候會問我「為什麼以前都沒有，現在一堆，是怎麼樣？」，或者直接表明「好奇怪喔，兩個同樣性別的人這樣好奇怪喔。」，又或是直接提到關於老天造物的規則「不就是一男配一女嗎，為什麼會這樣勒？」好像困惑中又帶點這是不正常的表態，可是阿爸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不能是這樣的人！」、「你如果是的話，你試試看！」，他只是很常問我，「怎麼都沒有對象？」、「什麼時候要給他抱孫？」這樣的期待。
作為他的女兒，我永遠都不敢回答，我有一個正在交往的女友。
我並不是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圈內的一份子，反而是長大了、十八歲了、離開家了，才遇見了第一個令我心動的女孩，花了不少的時間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情，我鼓起勇氣跟有女朋友的學姊說了這件事情，
「我不知道我對她這樣是什麼樣的感情？」
「你會想跟她牽手、擁抱嗎？」
「…會吧」
「那你會想跟她親親嗎？」
「……..」
「好像，也會。」
「啊～～～」
學姊很興奮，而我又害羞又緊張，好像這份喜歡已經被蓋了印章畫押進保證書中，說明著，我對你的喜歡、對你的好，都是真的喔、都是因為我很喜歡妳，我掛保證的！
我持續地對她好，僅僅只是出於喜歡的表現，接著再過一段時間，知道對方不是圈內人，就果斷放棄了這一次、第一次的情感，後來，我與她也沒像一開始那樣的靠近。
這是一個開始，開始了一條我從來沒有踏進的路、沒有仔細領教過的世界，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他人說，包含親近的好友、家人；這是一個開始，我要準備面對可能不友善的語言，我會開始被他人歸類成為「某一種人」；這是一個開始，我將會有一個新的身分與角色。
以前會覺得，喜歡同性別的人首要考量是對方是不是也是圈內人，後來才突然明白，不管對方是不是圈內人，有沒有互相喜歡才是重要的。在我真的和女生交往之前，我也遇到了喜歡的男孩，這成為了另外一種認識，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原來我是喜歡一個人，不管性別，只管靈魂。
漫漫長路，在認識這樣的自己四年之後，交了女朋友，有過幾年的親密關係練習，接著，這條與自己重新連結的路，我已經走了十年，從陌生的自己、陌生的世界，一直到熟悉的自己、熟悉的世界。
「所以你們女同志…」
「我不是女同志。」
「那、可是，你不是有女朋友嗎？」
「對啊，但我不是只喜歡女生。」
一直以來都不喜歡被定義自己是什麼樣性傾向的人，好像定義了之後，我會被框在某一個位置上，可能是他人的眼光，可能是社會的角色，可能是自己對自己的認同。
曾經有圈內人說過，在這個圈子有一種現象，雙性戀會跟家人出櫃自己是同性戀，因為擔心家人會一直期待自己往社會主流的方向走，相反的，同性戀會跟家人出櫃自己是雙性戀，好像能夠再給家人有一點餘地、一點期待的機會，對於這樣的狀況，感到有趣，也讓我想好幾年前，我也曾經這麼想，
「如果我是沒有選擇的話，是不是就可以更加義無反顧的說？」
「是不是有選擇之後，也會下意識的被這個社會期待所綁架，好像需要選一條符合家人期待的路才是正確的，才是簡單的。」
當我是一個只喜歡女孩的女生的時候，事情會容易多了嗎？
我想和家人出櫃，是在我談了第二場與女孩子的戀愛之後，我想了千百種把這件事情說出來的方法：
- 直接在餐桌上說出來吧！
- 要是阿爸阿母煮的飯、還是去外面吃的飯？
- 寫一封信，大家都要讀到。
- 還是每一個家人一人一封？
- 一一把他們帶到房間談話。
- 大家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大喊「我是同志」，然後跑出去。
- 跟年紀很小的弟妹說，讓他們到處跟大人說。
- 直接在有家人的社群軟體發文，發完就搞消失。
- 寄一封信回家，讓郵差幫我擋風頭。
- 出櫃好難。
罷工三年。
要當面講還是太困難了，三年後，我採取留一封信，接著，離開家。
「你怎麼可以留這樣的信就離開？太過分了」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接、電、話！」
「…你阿爸叫我不要太激動，因為你一定也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你阿爸有點自責是不是太逼你。」
「你阿爸說要你好好休息，你昨天應該也沒睡好。」
「可以打電話給我嗎？」
「你阿爸說，會尊重你的選擇。」
阿母轉述著阿爸的話給我聽，那一個告訴我，女生年紀到了不結婚就是有問題，那一個告訴我，女大當嫁、男大當婚的阿爸，他說，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他說，他會尊重我的選擇。
出櫃好難，好難知道聽到的人的反應，好難猜到，投出三好兩壞的阿爸，會說出這樣的話，好難知道，阿爸的愛，原來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