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黑眸閉起,旋又睜開:「我體重應該沒那麼重,得動用六個人來抬我。」
廖穆斌面掛淺笑:「昨晚載你來的是我、冰穎、達達、小緋四個人。」他把手掌攤向頭戴軍帽的銀髮女孩,「冰穎姓王。你昏倒後,她駭入淳化警備分部的公設監視系統,刪除你昨天現身大街小巷的影像,雖然無法阻止圍觀群眾拍影片上傳,但至少兵將沒辦法從監視器得知你最終去向。」
王冰穎叼著一根棒棒糖,下巴微高,難掩得意:「小意思。」
「達達和小緋則在我開車來靛潮的路途中,時刻照顧你。」名叫達達的男人是留著小鬍子、膚色稍黑、五官輪廓較深的太悟人,看上去比馮瑰逸小三、四歲,年近三十,身高不算高,不過鮮黃工字背心下的體格甚是精壯,「我是達達克,朋友都叫我達達,你的東西。」他把黑色束口袋歸還原主,小聲加了句:「這迴旋鏢太猛了,有機會再跟你借來研究一下。」
小緋則是有著一頭漂亮長捲髮的三十多歲女性,無袖上衫配著白長裙,像是休閒的觀光客。她漾出甜笑:「敝姓梁,叫我錦緋或小緋就行。竟然能親眼見到人類正面對決天兵天將,令我大開眼界。」看到她的笑容,馮瑰逸不自覺頷首回應。
廖穆斌繼而道:「把你送來這裡後呢,李運喆醫師判診你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仍盡心照護你一整夜。」
「看你看一整夜的是阿斌,不是我。」李運喆的目光緊盯床尾的軟螢幕,「因為沒有你的許可,我還沒看過你T-slice裡面的簡易血檢,保險起見,我建議直接抽血做更詳細的檢查。」
「說得沒錯。」廖穆斌附和:「保險起見,假如紫陽觀那邊依然查到你的身分,暮梓姐能提供法律上的協助。」
暮梓姐年約四十,上是襯衫下是西裝褲,腳踩細高跟,裝扮如同尋常上班婦女。她在左掌現出名片,掌心朝向馮瑰逸,「有任何需要,儘管聯絡。」其腕處的T-slice投射出底色藏青,暖金字體的名片。
馮瑰逸舉起手,兩邊的T-slice互相感應,名片即閃至右掌。名片上標明某家律師事務所的Logo、名稱、地址、聯繫號碼及律師的全名──周暮梓(Twyla Chou)
「我……」馮瑰逸的腦袋有些昏沉:「謝……謝謝各位的幫忙,我……」瞧她的樣子,李運喆便說:「認識完了就讓她休息,有甚麼事之後再講。」他揮著手趕人出病房,然後關上房門,面朝床上人,正要發話,卻聽:「我很好,只是想睡覺而已,也不必做血檢。」
「……好吧。」李運喆推著眼鏡,瞥了眼T-slice,「現是八點零三分,中午我會再來。」
「麻煩你了。」醫生開門出去後,馮瑰逸即展開自己的T-slice確認,無未接未讀的訊息,也無重要的新郵件,僅商家寄來的特價優惠資訊。雖覺奇怪,但她實在很睏,調好鬧鐘,將裝置放在床頭櫃,束口袋亦擱上去後,倒頭就睡。
房外的六人轉往診所一樓的辦公室,甫進去達達克即道:「她沒意願入夥。」
王冰穎咔啦咬碎棒棒糖,「不屑跟我們做事吧。」
梁錦緋道:「初次見面,她戒心自然重啦,我們也不是甚麼興趣愛好交流會。」
「『粹』如果有她,事半功倍。」接著周暮梓問:「她不像是兵將,為甚麼身體能力會這麼強?」
「沒有她的體檢報告,我無從判斷。」李運喆猜測:「但她後頸有兩道植入晶片留下的疤痕。我們這代人打的晶片技術完善,除非頸部遭受重創,不然晶片幾乎能使用一輩子,無須更換。」
「你的意思是……她的晶片和我們的不一樣?」廖穆斌問。
「很有可能,不過光是晶片不同還不足以讓她超乎常人。」李運喆分析:「或許她有另外服用或注射某種特殊藥物,搭配她的新晶片,大幅增強體能。」
梁錦緋疑惑:「這樣不會有副作用嗎?」醫生答覆:「通常是有,得親口問她,或做更全面的檢驗才能確定。」
達達克沉吟:「那第二個晶片……會不會跟她要殺神的原因有關?」「有關?」王冰穎瞠目奇想:「該不會是神明打壞她第一個晶片吧?」
周暮梓莞爾:「我們的神明連重刑犯都不打,怎麼會打一般人?」
「不管是甚麼緣故,只要目的相同,就是友軍。」廖穆斌斂眸,然後嗓音稍揚:「大家辛苦了,說服她的事交給我,你們各自去忙吧。」
「那我先回去啦,我趕著送小孩上課。」周暮梓講完,達達克濃眉一挑:「今天不是星期天嗎?」
「珊珊喜歡到處錄各種環境聲,我就讓她學混音,把錄來的聲音變成一首歌。」查詢磁浮列車的班表,她續:「不跟你們聊啦,我的車子要來了,掰掰!」
「掰──」眾人齊聲和趕時間的母親道別後,王冰穎後腦倚著沙發靠背,語帶欣羨:「真好……我爸媽以前只會把我丟進補習班,才不會給我上這麼有趣的課。」
「小時候過得無聊,長大就加倍討回呀!」梁錦緋站在沙發後俯視她:「到海邊怎麼能不玩水,走!」邊說邊拉人離座,女孩卻搖著銀色的短髮百般不願:「我不想曬太陽啦……」
「說這甚麼話啊,年輕人要多動一動,不要整天盯著T-slice,等你過三十歲就後悔了……達達,一起去啊!」梁錦緋將矮她一頭的小女生推出辦公室,又回過頭喊人。
「好啊。」隨後達達克大力拍擊李運喆的背,「走啦,書呆子。」
李運喆被他拍得差點內傷,鏡片後的眼睛冷瞪旁人,旋又轉回螢幕:「沒空,我要整理診所這個月的病歷。」「哇哭!」達達克誇張大呼:「病歷又不會跑,海浪跟時間才會!」一把抓過桌上的T-slice轉成手環形狀,俐落扣上不及反應的醫師左腕,扶著兩腋強迫人直身。
「阿斌,你不來嗎?」達達克問。廖穆斌捏著眉心,「開夜車開太久,我想補眠。」
「那你睡吧,晚上喝酒啊!」達達克推搡李運喆到走廊後,仍可聽見兩人的爭鬧:「你很粗魯欸,好歹讓我拿個泳褲吧!」
「還要泳褲?內褲穿著就跳下去啦!」
「不要,看起來像變態。」
「哪裡變態……你穿膚色的喔?」
「關你屁事!」本來平淡的男聲忍不住爆粗。
終於安靜下來後,廖穆斌揉了揉臉,起身踱至室外。
這間診所依傍著又寬又直的海濱公路,邊緣亦無設防,過個馬路,走下稍高的路堤,雙腳即浸入冰涼的海水。狹地海岸是沐隆為數不多的沙岸之一,金黃色的沙粒、碧綠色的海水,是無數都市人嚮往的度假天堂。
「嗡。」消光黑露營車停在路堤邊,車側的單門接收主人的晶片訊號,自動上收開啟,待人踏上階梯,復又下闔。
換穿室內拖,廖穆斌脫下吊帶,又解開胸前全數的衣扣,走到車尾拉開簾幕,大字坦腹在床,呼出長氣。
這輛露營車同是氫燃料車,特意加高的車頂使人可直立走動,車內布置得相當舒適,是西式的古典風格,從最前面的正副駕駛座、中間的雙人沙發到尾端的床墊,均是入眼舒服又好搭的杏色。方向盤、儲物櫃、小吧台等皆為櫻桃木紋,地板則色澤稍深,是核桃木,整體裝潢高雅卻不奢華,與廖穆斌給人的感覺很像,溫文而知性。
廖穆斌是車主亦是屋主,他很享受以車為家的生活。前一天早上跟饒湖府的客戶確認需求,下午開始製作藝品,結束工作後,開車朝北邊的花琅寺,也可向南去靛潮,聽著深山的蟲鳴、潮水的漲退入眠,隔天醒了就登頂望遠、入海潛水,吃過早午飯再前往淳化府的國圖,指尖撚起平滑而真實的書紙,沉浸在書香中,偶爾也走一趟竹壽,現場觀賞近來最受矚目的競鬥賽事。每日行程不一,常常不到三天就跑遍四府一道,彷彿整個沐隆均是自家,想去哪就去哪,率性而行。
躺了一會兒,廖穆斌到浴廁洗澡刷牙,隨意擦過頭髮後,枕著毛巾和濕髮,臥床閉目。
「叩、叩、叩……」床邊的大窗隱約傳來敲擊聲。露營車的車窗是雙層窗,除了能隔音保溫外,猶可調光變色,他睡前將窗戶轉黑,使外界看不進內部。
按下變色鈕,玻璃窗即成透明,再手動推開窗戶,李運喆、王冰穎、梁錦緋和達達克皆在,四人一身沙,顯然方從海灘返回。車中人睡眼惺忪:「怎麼了?」
「你的馮小姐跑囉。」王冰穎嘟著嘴:「就說她懶得理我們吧。」
「甚麼?」廖穆斌探出車窗,就瞧二樓某扇窗戶大敞。
「達達克回來拿汽水時,發現二樓窗戶是開的,到病房一看,人不見了。」李運喆說:「那時正門還是鎖著的,大概是怕開大門會驚動人在外面的你,乾脆跳窗離開。」
梁錦緋上下掃視兩層樓的高度,不禁嘆道:「十多個小時前因體力透支而昏厥,睡一覺起床就跳三公尺下樓……她那甚麼晶片?」
達達克說:「首領,你的任務艱鉅。」
「……免煩憦。」廖穆斌右手前後爬梳亂翹的黑髮,「再怎麼艱鉅困難,也不會比送神難。」
*****
五月是沐隆的盛夏,高樓林立、空氣流通較差的都會區更是燠熱難當,根本不是人待的,行人無不想趕快進到一個有冷氣的地方。
馮瑰逸也熱得受不了,她仍身著運動內衣加網紗,為免曬傷,還穿了件半透明的外套,小尺寸的軍靴下了機車,走過四百七十九步後,佇足街邊小店前,「黑凝乳脂液滴生物鹼,再加蛋凝和木薯球膠。」
店內有三個機器人,負責櫃台的機器人面部亮著微笑的表情符號:「請問六角晶和雙醣比例?」「都正常。」五分鐘後,馮瑰逸接過生質塑膠杯,吸管啵地插進杯子,喝口又冰又甜的飲料,消點暑氣。
「一杯能量冰咖啡。」隨後又有人來點飲料,馮瑰逸起初沒在意,直到聽聞:「懷荃,你要喝甚麼?」遂止步回頭。
懷荃答:「木薯球膠全發酵生物鹼。」其父蹙眉:「不要老喝這麼甜的飲料,高糖分容易讓精神倦怠,喝牛奶吧。」點完飲料,父親轉過頭來,同馮瑰逸對上臉。
「又見面了。」那個父親偕兒子來到馮瑰逸面前,「懷荃,打個招呼。」
「姐姐好。」懷荃微躬上身,馮瑰逸注意到男孩視線迷茫,毫無焦點,臉色不差,但兩眼黯淡無神。
「上次在定食店是我失禮了,請不要介意。回家後想了下你說的話,覺得挺有道理的,就和懷荃談了一晚。」父親說。
馮瑰逸目露詫異:「哦?」
父親續道:「結論就是,懷荃仍然進淳大念生物工程,系上課程安排之外的空堂,懷荃可以自由選擇他想上的課,我不會干涉,兩全其美。」
……哪裡兩全了?聽者暗自納罕。
「最近申請大學第一階段的名單出來,懷荃選填的志願全上了。」父親頗感驕傲,侃侃長談:「接下來就保持步調,在第二階段的面試好好表現,一定能考上整個昕始洲的第一校系!入學後我也會繼續幫助他的學業,說不定大三就能修完所有的學分,大四去雨盛實習一整年,畢業後,用雨盛科技提供的獎學金,一邊在他們公司做實驗,一邊修淳大研究所的課,預計最多三年,即可拿到碩士學位……」
「你該要關心的不是你兒子的在校成績,而是他的身心狀況。」馮瑰逸插嘴阻止他暢談未來。
「甚麼話?我當然有關心他的身心狀況啊!」感到被質疑,父親擰起眉頭:「我每天照三餐檢視他的體重、體脂、微量元素和賀爾蒙含量,確保它們在標準範圍內,有哪裡太多太少,馬上調整飲食。」
依舊看不出懷荃的情緒是喜是憂。
馮瑰逸僅問:「沒了霈晶片或學校分數,你有多瞭解你的兒子?」
「你!」父親的臉扭曲了幾下,忍住怒意:「小姐,我不清楚你在求學時代受到甚麼樣的挫折,但活到老,學到老,學習是一生都拋不開的事,人生也不是我們想做甚麼,就做甚麼!」
「學習有很多種,成效也千百變,只看數字是最無用的。」馮瑰逸話鋒犀利,不留情面。
父親深吸一大口空氣,後說:「不跟你辯了,懷荃,走吧。」恰好飲料也做好了,兩父子拿過飲料,便快步遠去。
懷荃始終神情淡漠,飲料店的機器人都比他有感情。
「你真的很有正義感欸。」背後響起和氣好聽的低音,馮瑰逸沒有轉身,逕自前行,「你也很死纏爛打。」
「這叫三顧茅廬。」廖穆斌上前追至她的身側,續:「為甚麼不加入『粹』,你真想單幹紫陽君?」
「我不曉得你們的決心到怎樣的程度,搞不好一碰到難題就打退堂鼓了。」馮瑰逸嚼著飲料中的甜品。
「喔……被瞧不起啦……」廖穆斌右眉一軒:「你有聽說這兩個月紫陽觀的籤詩之亂嗎?是『粹』駭進他們的系統,使AI寫出的籤詩不再一味要求人努力讀書、奮發向上,雖然讓許多考生的父母氣炸了,卻也引起社會大眾的關注,反省沐隆陳腐不改的教育觀念。」
「不夠。」清冷的女音直言:「我不是說你們做得不好,而是……你也看見剛才那個爸爸,他的想法不是改他小孩的籤詩,就會轉念思考。」
「所以才要團結啊!」廖穆斌繞至頭前,面對人朝後走,「畢竟靠打天兵天將打到千萬訂閱,對紫陽君也不痛不癢。」
本來低著頭,專心喝著飲料的人抬眼瞟來:「誰說不痛不癢?等我把祂手下的兵將全部揍過一輪,祂就會來找我了。」
眼前的男人面露古怪:「你……你打算這樣殺神,一對一PK、釘孤枝?」「不然呢?」馮瑰逸不覺有何不對。
「呃……很……很有膽識。」廖穆斌摩娑鼻梁,提議:「下禮拜『粹』有新的行動,要不要合作?」瞧人欲一口回絕,他忙續:「一次,就一次,不滿意你隨時可以走人,我也不再糾纏。」
這時,忽有孩童頑皮跑去戲弄路邊休憩的野鴿,令鴿子振翅而起,成群飛過二人身周。
仰望愈飛愈高的鳥影,馮瑰逸終是同意:「好。」
廖穆斌大喜燦笑:「重新自我介紹,我是廖穆斌,肅穆的穆,斌是左文右武的斌。」
「馮瑰逸。」即便早知彼此姓名,她猶是細述:「玫瑰的瑰,飄逸的逸。」
「希望雙方合作愉快。」廖穆斌伸出右手,馮瑰逸也長臂回握,「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