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浴池》：就算這些是來者心甘情願的，心裡還是為他們感到殘忍。

2024TIFA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庭劇團PENINO《誠實浴池》

2024.04.27 國家戲劇院

　　那個夜晚在全然無知的情況下進入「誠實浴池」的世界。

　　幕拉起，只見一位老婦人掃著凌亂的地，她估計是浴池的老闆娘。臺語旁白講述著日本的錢湯文化與這座浴池的過去現在，佈景舊得很精緻，由代表日本的富士山和代表臺灣的女王頭作為背景，磁磚斑駁，臉盆、矮凳、蓮蓬頭一應俱全，唯一只有浴池本人需要由想像搭建，而且我一直以為蓮蓬頭會有真的水流出，結果這也是需要想像的一部分（把自來水接上舞臺畢竟也是大工程）。

　　四個穿著浴衣的女子依序入場，閒聊著一些或深或淺的話題，有趣的是她們是用各自的語言在交談（華語和日語）卻溝通無礙，好像彼此都有雙語能力卻只能輸出自己的語言，不過整體是很流暢的，沒有太嚴重的斷裂感。在客人抵達前的工作準備中，有彷彿宗教禮俗的儀式和吟唱，一半是華語、一半是日語，我記得是結尾「眼淚流向大海」之類的字句。〈誠實浴池〉的氣氛就是營造的那麼怪異又理所當然。

　　接下來是今晚的客人逐一登場，全是離開陸地到海上拼搏的男人，他們對於自己的女兒、妹妹、情人有所虧欠，帶著這份罪惡感來到「誠實浴池」。這個神秘的場域有四個重要的規矩：不准用水、不准觸碰、不准裸身、絕對服從，與我們想像的風化場所全然不同，但相同的是，來者全心全意的配合著浴池的所有規定，並希望從這個被「服務」的夜晚獲得平靜或救贖。

　　誠實浴池的「服務」像是一個心理治療的過程，令人不太舒服的那種。

　　客人們毫無保留的重述生命中最懊悔的事，並扮演成那個自己最虧欠的對象，甚至在第二輪的服務中被其他三個人言語羞辱，身心靈都沉進地獄般，不過我認為他們感受的其實是「自己的痛苦」，並非女兒、妹妹或情人的。這些畫面真的讓我不太舒服，演員的痛苦太真實了，浴池的氣氛太詭異了，就算這些是來者心甘情願的，心裡還是為他們感到殘忍。

　　忘記是哪一段，老闆娘和在場的眾人聊起「海星亦生亦死的狀態」，看完整齣戲再回想是越想越有意思，這四個男人帶著生命中最遺憾的懊悔、過不去的坎來到浴池，他們口中臨死前畫面的那個「臨死」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本身是生是死？

　　我想他們是死了。死了才能夠在陰陽之間，以類似催眠或戲劇治療的方式面對自己最放不下的，再用存在或不存在的肉身承受物理上的苦痛來療傷，確實是療傷，因為每一位客人在經歷想像、扮演、受屈辱、施暴於人之後是感到舒坦，這整個過程不免讓我想到宗教——或者說是邪教——對人心的影響力，他們給予脆弱的人合乎宗教本身邏輯的教條規範，使人在自己的罪惡面前懾服，毫無保留的展現脆弱，耽溺於痛苦，享受著從深淵裡被救贖的解脫，甚至失去了尊嚴。

　　最後，他們在女人們的指令下變成一條狗，最後一套戲服是風格丕變的粉色蚌殼精裝，他們甘之如飴，我卻覺得好諷刺與難受，人的尊嚴最後都是被自己丟失的，不過這是局外人的觀點啦，我想身在其中的客人們一定覺得成為一條狗或一只蚌殼精並沒有什麼好難過，那是罪人最好的結局。

　　天亮了，老闆娘和四個浴衣女子討論著今晚的服務表現，討論著待會要吃什麼早點，一派輕鬆日常，徒留四只粉亮亮的蚌殼精掩著殼，沒有任何身份意識地留在原地。

　　經歷完「誠實浴池」一夜的服務現場非常震撼，腦袋轉不回自己的世界。我很喜歡飾演老闆娘的日本演員，從頭到尾都自然從容的在臺上主控著一切，為浴衣女子做神秘的開工儀式，默默觀察，和客人們維持友好又控制著他們，偶爾講出一兩句關鍵的指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聽不懂日語，覺得她是表演的最自然的一個角色；燈光也很棒，熱氣的紅、海洋的藍與最後天亮的陽光色，可能是整部戲最不讓人感到詭異的地方之一。

　　這是我第一次看莎妹劇團的戲，也是第一次看TIFA。

　　浴衣女子之一的洪佩瑜在客人們經歷過煉獄般的痛苦後，在暗下的浴池中清唱著〈明室〉：

「凝視黑暗的時候／記得了自己的名字／燈光熄滅的時候／繼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