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主顯節越來越近,奧黛塔終於慢半拍地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萬一她在冬宮遇見季馬和瑪露夏怎麼辦?如果他們不得不待在一起怎麼辦?她焦慮到睡不好覺,對著天花板偷偷祈禱著,如果他們也感冒就好了,或著是,萊明將軍溫暖的家能成功地把他們變成了善良體貼的好孩子。她在舅公家見過萊明將軍和他的家人幾次,那是個任誰看了都會認為十足幸福美滿的家庭,胖乎乎的萊明將軍尤其慈藹又隨和,還給了她和姊姊糖果吃。
「不可能。人沒那麼容易改變。」吉賽拉直截了當地戳破妹妹天真的想法,手指仍持續優雅地跳躍在琴鍵上。奧黛塔不禁沮喪地扁了扁嘴。
「真的不會嗎?」
「妳現在有辦法不需要瑪莎來叫妳,就能自己起床嗎?」吉賽拉立刻舉例,巴哈的練習曲一板一眼地應聲附和。奧黛塔難為情地辯解起來:「我可以!我可以改!開始上學之後,我會學著自己起床,不用靠瑪莎叫我。」
「但他們有想要改嗎?」
奧黛塔沒辦法回答了。她抱起膝蓋,挫敗地蜷成一團,蹲在一對長著少女臉孔的鳥兒畫像底下。琴聲嘎然而止,吉賽拉走了過來,伸出了手,有些笨拙地拍拍妹妹的頭髮。
「我不是要惹妳難過。他們沒理由欺負妳,那妳也沒必要怕他們。妳只是愛哭而已,又沒有做錯事。」
「我沒有很愛哭⋯⋯只有一點點愛哭,一點點而已。」奧黛塔吸吸鼻子,持續把臉埋在膝蓋間,聽見姊姊無可奈何地嘆氣:
「好啦,只有一點點。」
到了主顯節當日,維榭洛夫公爵一家準時前往冬宮,孩子們睡眼惺忪地搭上馬車。聳立在涅瓦大道旁的薄荷綠宮殿氣勢恢弘,連同屋頂上的羅曼諾夫老鷹都蓋著一層糖霜般的白雪。一輛輛馬車和無蓬雪橇停在冬宮的大門前,裹著厚厚皮草的身影魚貫而入。
一進到宮殿內,是更勝於外部的輝煌華美。白色與金色交間的長廊盡頭,紅色地毯鋪展至前往二樓的主要長梯,一路層層往上,數座大理石雕像依附在牆上,莊嚴富麗得宛若宗教畫中的天堂大門。而站在階梯末端等待的眾人,哪怕是全彼得堡、甚至全俄羅斯最尊貴的貴族,也只是等待來世審判的平凡靈魂而已。
只是這一切對奧黛塔來說還太難以理解,她遍眼所見的富麗堂皇,只讓她感到手足無措。
她一手牽著父親的手,一手抓著裙擺,又怕這過分莊重的剪裁被自己弄皺了。這身綴著粉色花邊的宮裝是去年做的,對於嬌小的小女孩來說,只需要稍微修改就可以穿上身了。她很想用兩手牽住父親,但現場的其他孩子沒有人這樣做⋯⋯
這裡有其他孩子。
她瞄到瑪露夏和季馬正和舅公他們站在一起,上一次碰面時的不愉快記憶立刻湧了上來。她本來就知道他們可能會出席──他們怎麼可能不出席?──可是真正見到時還是不免膽怯。奧黛塔把握緊的左拳藏在過長的袖子裡,卻用力得連肩膀都發抖起來。父親的手也收緊了一下。
「奧黛塔。」
父親輕聲呼喚她,大手輕輕護住她的頭,還刻意避開了扣著盤髮的扇形頭冠,讓奧黛塔站得離他更近一點,像要把她藏在他的身後一樣。
「抬頭挺胸,勇敢一點。妳沒有做錯任何事,沒什麼好怕的。」他認真地望進她眼裡,再度叮嚀道。
奧黛塔挺直背脊,跟著在心裡默念,要勇敢,要冷靜,沒什麼好怕的。有爸爸在她身邊啊。
慢慢地,她平復呼吸、耐下性子,跟著所有人一起等待,腦袋終於能分神思考別的事情:沙皇一家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四名女大公和她跟姊姊的年紀很接近對不對?她好奇地想著。在聽見腳步聲從階梯上方傳來時,近百顆腦袋同時抬起,見到年輕的侍從武官神色端正,宣布皇帝陛下即將到來。
從長梯頂端走下來的皇帝長得和肖像上一模一樣,只是畫家沒有畫出他滿臉藏不住的疲憊。他遠沒有奧黛塔以為的高大,蒼白又疲憊得像個心事重重的鬼魂,被衛兵們夾道簇擁著走出冬宮大門,然後是身著軍裝或皮裘的宮廷成員們跟隨其後。
奧黛塔這樣的孩子年紀太小,不能跟去旁觀──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只能留在宮中,被女官帶到尼古拉廳旁的休息室,等待接下來的集會。一想到要和季馬待在同個空間,讓奧黛塔不由得擔心忐忑,萬一待在萊明將軍家沒有讓他變好,而他又來找她麻煩了怎麼辦?
她趁著帶隊的女官不注意時偷偷溜出了隊伍,記下那間休息室的位置──她只離開一下下而已,很快就回來的,暗自祈禱正被其他家的孩子纏住的姊姊不會發現她不見了。她轉過幾個彎,還藏到窗簾後好躲過一隊宮廷侍衛,才終於來到能看見涅瓦河的那一側翼樓。
從這裡看得見爸爸和媽媽嗎?她心想,踮起腳靠著窗台,鼻尖都快貼到玻璃窗上,試著瞧清楚儀式怎麼運作的,並在其中尋找雙親的身影,這樣她至少能確定他們真的有參加祝水禮,而不是被帶到她不曉得的地方。
然而,她只能看到小小的人群聚在結冰河面上,深色軍服的王公貴族和白色長袍的神職人員變成一枚枚棋子,遠遠望過去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什麼也看不到呀⋯⋯」奧黛塔失望地退開窗邊,準備回去休息室。她一轉身,卻撞見了最不想遇上的人,差點嚇得大叫出聲。
「妳跑來這裡幹嘛?」季馬問道,被軍服和軍靴顯得格外高大的個子橫在她和出口之間。即便奧黛塔試著想找縫隙鑽出去,也會立刻被他擋住。她只能氣餒地站在原地。
「我要回去找姊姊了,可以請你讓開嗎?」她努力保持禮貌提出請求,可惜季馬沒有領情。
「我寫的信,妳都有收到吧?」
奧黛塔意會過來他指的是道歉信,於是點了點頭。
「那回覆呢?」季馬又問道,咄咄逼人的架勢比幾個月前收斂了不少,但還是讓她下意識又退縮起來。她真的好不想和他面對面。
「事情過這麼久了,我寫了這麼多信,妳總可以忘記這件事了吧?」
奧黛塔腦袋登時一片空白。她還是不敢抬頭直視季馬,偏偏他又站得更近,讓她更害怕了。
沒什麼好害怕的,你沒做錯任何事,不需要逃跑。她回想起雙親的叮嚀,強迫自己忽略心臟噗通噗通的焦慮感,盡力說出想說的話:
「我沒有要回覆你的信。我也不想回覆你。因為我還沒有辦法原諒你。」她不得不抬高音量,以免季馬打斷她:「但是,你也不用再寫信給我了。你可以回去跟舅公說『我已經原諒你』了,那也沒關係。只是我暫時不想再見到你,所以⋯⋯」
她鄭重地抬起頭,頭一次直視季馬滿是震驚的眼睛。「可以請你讓開嗎?」
說畢,奧黛塔緩緩喘過氣,一股振奮人心的暖流湧上她的喉嚨,取代了被壓抑許久的委屈。季馬彷佛還在試圖理解她剛剛說的一切,卻默默地側過身子。奧黛塔趁機趕緊跑離側廳,直到她跑得夠遠,才意識到這股奇妙且顫慄的情緒從何而來:她第一次在家人以外的人面前,一口氣講完這麼多話。
她成功了,她成功了!奧黛塔在心裡歡呼。她完整地向別人說出自己的想法,對象還是那個季馬!而且她成功擺脫掉他了!
她不禁感到興奮又自豪,在長廊上大步奔跑,在鋪著藤蔓和羽毛圖案的地毯上轉圈起舞,讓滿牆壁的肖像與她一同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成功,好一陣子才冷靜下來。還好這裡空無一人,沒有人看見她異常的雀躍。
待這陣興奮緩緩退去之後,奧黛塔開始尋找回去的路,卻發現不管怎麼繞,看過去的景色都一模一樣。即便依照她記得的轉彎次數倒推回去,也找不回原本的休息室,讓她不禁疑惑起自己的記憶。
「為什麼又是這裡呢?」
她又經過了一次紅色的長廊,這次不管是豪華的鍍金裝潢、還是年紀遠超過她的肖像畫與木質家具,都沒辦法讓她再訝異它們是多麽精巧典雅了。奧黛塔不禁慌了起來。她迷路了嗎?因為她沒聽爸爸的話,擅自脫隊,才會迷路嗎?她自責又羞愧不已,淚水立刻就盈滿眼框。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奧黛塔連忙提醒自己,要勇敢、要冷靜。她拿出手帕,抓在手心裡,閉上眼睛,吸氣、吐氣,快速地從一數到十。她總覺得在這裡哭出來似乎就輸了,即便她也不知道她輸了什麼。
該怎麼辦呢?她該怎麼回去?爸爸、媽媽和姊姊會嫌她麻煩嗎?列西和帕維爾會因為她擅自脫隊還記不牢路而討厭她嗎?
在她無所適從地受困在這些自責之中時,傳來了意料之外的動靜,是一陣腳步聲,伴隨手杖敲在地上的規律聲響。奧黛塔原以為終於有人出現幫助她了,卻在聽見腳步聲的主人開口說話後,反倒感覺更加迷惘。
「小姑娘,妳怎麼在這裡呢?妳迷路了嗎?」一道奇異的聲音彬彬有禮地詢問道,母音發得飽滿、子音卻飄渺輕巧:「妳的名字是什麼呢?告訴我吧,讓我幫幫妳。」
奧黛塔下意識倒退幾步,看見一名男子從長廊轉角的陰影走了出來。他手上的烏木手杖、身著全副軍禮服和鼬皮披肩的威嚴儀態,還有近乎兩俄尺十二俄寸1的身高是那麼顯眼,讓奧黛塔不免疑惑:她剛剛為什麼沒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呢?
「您、您是誰呢?」她慌亂得說不好話,喉嚨發澀又縮緊。
「我是誰?」陌生人挑起眉毛,故作戲劇性地驚呼:「當然是妳親愛的凡尼亞舅舅2啊!」
奧黛塔從害怕地退縮,變成一頭霧水地望著這名高大的陌生人。她沒有任何一個叔叔或舅舅叫伊凡呀。
「啊、妳的年紀還太小了,還不會知道這個。」
他忽然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人生閱歷不足十年的小小人類,便收起了故作威嚴的姿態和禮儀,稍稍彎下腰來,改用一種讓人分不出是真心愉悅、還是漫不經心的口吻自我介紹道:
「妳好,可愛的小西林鳥3。我的名字是伊凡.彼得羅維奇,全名是伊凡.彼得羅維奇.米哈伊洛維奇.羅曼諾夫。」他彎起灰色的眼睛,始終沒有露出笑容。「我是彼得的願景,葉卡捷琳娜的摯愛,那頭惡名昭彰的斯芬克斯。希望妳不會像其他人一樣那麼害怕我。」
註1:約是190公分。
註2:這邊呼應於劇作家契訶夫的劇本《凡尼亞舅舅》,凡尼亞(Ваня)是伊凡的小名。
註3:西林(Сирин),或譯天堂鳥,是羅斯神話中半人半鳥的生物,住在名為伊里(Iriy)的天堂。西林通常長著美麗女子的面孔,歌聲甜美動人,能預知未來並為他人帶來幸福。西林有時會與歌聲能使人忘卻痛苦以致狂喜、同樣是鳥身女妖的阿爾科諾斯特(Алконост)成雙成對出現。兩者的描述常常被互相混淆。
作者閒聊:
其實從謝爾蓋大公的日記得知,他並沒有參加1905年的祝水禮,而是提前與家人一起回到了莫斯科。但為了劇情安排,只好讓大公一家在聖彼得堡待久一點了。/ᐠ .ᆺ. ᐟ\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