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失去的滋味
第65章 外力作用
1.
物理系的力學考卷:
設定張無忌同學體重為65kg,身高1.80m,撞擊緩衝時間0.4s,汽車瞬間時速為30km/h。將他作為一個均質長方體考慮。
問:還需要什麼參數,才能計算他被撞擊時受到的力和被撞擊後的飛出距離?自行設定相關參數,並計算結果。本題10分。
張無忌落地時,是左側的肩背手臂著地,還好他的背包給提供了一部分緩衝。其實車撞上他的時候,速度似乎並不快,但就是這樣,坐起來之後,他還是覺得左肩和左手手肘鑽心地痛,頭腦昏沉。
他用右手扶住左肩,額頭上冷汗涔涔。
周圍都是黑暗夜色裡亂閃爍的燈光,各種嘈雜的聲音,彙集在頭頂以上,吵得他加倍頭疼。昏沉沉中,一片耀眼的白色和鮮明的果綠色向他俯身下來,然後用手握住他的右臂,把他拽了起來。
然後那只手的主人,放開了他,後退了幾步。
“你沒事吧?”那個女生問道。
小昭可能受到了驚嚇,這時候才沖過來,扶住張無忌的手臂,驚慌又心痛,問他:“疼得厲害嗎?有沒有骨折?”
張無忌搖搖頭:“不知道……”
小昭就轉頭,對那個綠衣女生發起了脾氣:“你開車不看路的嗎?轉彎的車,紅燈不禁行,你就可以無視行人了?還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不把人命當回事!”
小昭問張無忌:“要不要打電話叫交警?”
那個路口,大概不算交通要道,交通燈是最簡單的那種,沒有專門的轉彎紅綠燈,面前是綠燈時,確實是可以轉彎的。但至於說,轉彎時不看人行道上有沒有行人,就開過去,那確實是不把人命當回事。
張無忌忍痛抬起頭來,發現那個女生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抱臂在胸前,微側著頭,光線昏暗中表情不明,目光遊移,從左到右,又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最後定格在張無忌臉上,倒像是在評估審視著他和小昭。
聽見小昭說了那幾句話,那個女生微笑開口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的錯。你疼得厲害嗎?交警趕過來,可不知道要多長時間。這事我負全責,現在送你去醫院,一切費用我賠。不叫交警,你省得等,這條街省得交通堵塞。這樣不是更好嗎?”她抽身往回走,到車邊拉開車門,一擺頭:“上車!”
小昭看著張無忌,張無忌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小昭看他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也沒有其他主張,看他同意,就扶著他向那個女生的車走過去。
那個女生開的是一輛寶馬,張無忌雖然對車瞭解不多,但是BMW,他還是認識的。
男生們在一起,有時候開玩笑會說,天上趕緊掉下來個白富美給我認識!可要是這麼一種認識方式,那還是省了吧。
張無忌在一片紛亂中,無由地冒出這個念頭。
2.
上車後張無忌忍痛道:“可以去F大的校醫院。”
那個女生一邊開車一邊道:“F大的校內通行證,我沒有,開不進去。最近的醫院,不是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嗎?”
“對。前面右拐……”
那個女生打斷他:“我知道怎麼走。”
副駕駛座位上,丟著一個女生的手提包和一個手機。
開到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短短數分鐘裡,手機響了好幾次,那個女生單手把手機抓起來,摁掉然後又丟在副駕駛座位上。
張無忌想,小昭說剛才她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也許是真的。
到了醫院,那個女生問明瞭急診所在,立刻在前面引路。
到急診樓掛了號,進到診室门口的等待區,她毫不猶豫地越過其他病人,直接走进诊室,把挂号单塞到醫生面前,道:“大夫!我這裡有個車禍的。”然后把張無忌拉了過來。
張無忌未免尷尬,醫生正在給面前坐著的那個病人開檢查單,抬頭看了他一眼,道:“能走能動,臉色還行,沒有大出血吧,排隊等等沒關係。”
那個女生湊近看著醫生,很鄭重地道:“他可是車禍。被車直接撞飛了。萬一有嚴重內傷,怎麼辦?比如說腦震盪、腦出血?大夫,你就先幫他處理一下外傷,趕緊拍個片子,檢查一下吧。外面等的其他人,臉色都比他好。”
其實,排隊等著的人,也有滿臉痛苦之色的,但她堅持那樣說,帶著張無忌和小昭,杵在那裡,醫生看了她一眼,叫了旁邊一個好像是實習医生的年輕人過來:“有個外傷的,給你繼續練手。”
他自己手頭那個病人的檢查單已經開完,讓人走了,叫張無忌坐下,給量了量血壓、心跳、血氧之類的,看了看他的瞳孔,就開了幾張單子,給那個女生:“你是家屬,是嗎?去交費。等會兒去二樓東邊放射科拍片。”
張無忌被那個實習醫生帶到一邊處理外傷,小昭陪著他。
他手肘肩膀大部分是擦傷,只是手臂上有一條傷口略深,大概是給馬路上不知何物的碎片劃破了,有六七釐米長。
那個實習醫生對伤口都消毒完,說這個傷口這麼長、這麼深,應該要縫幾針。等他拿出縫合針來,才叫人看了頭皮發緊——一枚很鋒利的大彎針。
他穿線的時候,小昭就害怕起來了,問:“能叫其他大夫來縫嗎?”
“這又不是輸液扎針,新手要紮好幾針,老手一針准。縫合這事,就是外科主任醫生來,該縫幾針也還是縫幾針。放心好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缝,更不會像有些力氣小的女生那樣,兩針縫半天。”那個實習醫生說完,就對張無忌下手了。
張無忌本來額頭上的冷汗都息了,這一下又變本加厲地全冒了出來,縫合比受傷還痛,痛得他簡直想罵人,但實際上完全不可能開口,全靠憋著一口氣撐住。
縫合完,那種針穿皮肉的銳疼才終止,剩下持續的絲絲縷縷的疼痛,簡直不值一提,張無忌才吐出一口氣來。
那個實習醫生一邊把線給剪了,一邊誇張無忌:“真不錯,都沒有叫。挺難得的。”搞得張無忌哭笑不得。
這時候,那個女生也付好費回來了,看著那個實習醫生做了外傷的收尾處理,上藥包紗布,然後道:“好了,去拍片子吧。明天記得去外科換藥。”
3.
站在CT檢查室外等待的時候,張無忌和小昭站在走廊的一側,那個女生站在他們的對面,走廊的另一側,空出中間的地方讓其他人走動。
張無忌這才有空,仔细打量這個把他害得落得如此境地的人。
她穿六七釐米的黑色高跟涼鞋,站直,視線差不多跟他齊平。黑色長褲,果綠色無袖深V襯衫,大波浪卷髮,膚色瑩白如雪。果綠那樣的顏色,配上她肌膚容顏,簡直不應該出現在醫院這種地方。
張無忌在打量她的同時,那個女生也在打量他和小昭,然後問了一句:“你們是F大的學生嗎?”
“是的。”張無忌回答道。
那個女生也只淡淡地“哦”了一聲,並沒有再說什麼。
小昭忽然生氣道:“你怎麼能穿著細高跟鞋開車呢?踩油門踩刹車時,可能會卡住!你果然不把人命當回事!”
那個女生笑道:“小姑娘,我上車換了平底鞋。你沒有注意到啊?哦,因為你沒有心情觀察我,對吧?”其實她未必比小昭大很多,但是看起來,她是個十足的成熟大人,而小昭不是。
小昭氣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張無忌道:“好了,醫院需要安靜,你們別吵了。”
拍完片子,等結果出來,又等了好长时间。
三個人,拿著放射科醫生寫的報告,回到急診室。
剛才那個醫生看了一眼報告,道:“嗯,哪兒都沒事。顱腦也沒事。就是左邊的鎖骨,有點骨裂。”
“骨裂?”張無忌問道,“嚴重嗎?”
“骨折了的話,復位會有點痛,這都沒折……你骨裂很輕微,8字繃帶應該也不用上。簡單戴個吊帶,限制一下活動就是了。”
那個醫生給張無忌的左臂上了吊帶,又開了一些消炎藥、促進骨癒合的藥,還有鈣片,囑咐道:“吊帶只有洗澡可以拿下來,脫衣服要小心,注意不要活動左肩,睡覺靠右側。不要劇烈運動,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忌煙酒。一個月後來拍重片子。一般那時候就長好了,沒有什麼問題,就一切如常了。”
那個女生全程都沒怎麼說話,看著小昭滿目憂心地凝望張無忌,她神色淡定,無動於衷,仿佛僅僅在付費窗口付錢,才是她的責任。
4.
出了醫院,那個女生便道:“你們是要回F大嗎?”
“對。”張無忌道。
“我送你們過去好了。”她又加了一句,“對了,你們現在有想好要求賠償的金額嗎?”
小昭聞言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女生道:“被撞了,難道除了醫藥費之外,不要賠償?這麼高風亮節的人真少見。”
她走到車邊上,解鎖拉開車門,“當然,如果你們現在沒有想好準確的數字,過兩天,再跟我說,也行。”
她把包丟在副駕駛座位上,從裡面掏出便簽紙和一支筆來,飛速地寫了一串,然後撕下最上面那張便簽紙,站直身子,轉身遞給張無忌:“打這個手機號。”
“把你的駕照或者ID卡拿給我們看一下,拍個照片。”小昭忽然很堅決地道,“剛才我們就不應該不等著交警過來。你現在又只留一個電話號碼,想要脫身,不是太容易了嗎?”
那個女生微微一笑:“我恰好沒有帶駕照和ID卡……小姑娘,你想怎麼樣?不放心,就現在告訴我,你們想要多少,我現在轉給你們……”
小昭皺眉道:“你把人撞了,就全可以用錢解決嗎?”
那個女生不理會小昭,只看著張無忌。
張無忌歎了口氣,接過了她手裡的便簽紙,道:“算了,我相信你。”轉頭對小昭道,“沒有關係。我拍了車牌號。調監控也不難。”
那個女生笑道:“你這哪裡是相信我?”
她一付無所謂的樣子,聳聳肩:“上車吧。”
張無忌正色道:“以後開車,不要打電話了。為你自己,也為別人的安全考慮,開車不要打電話。”
聽到他這麼嚴肅認真地說這句話,既像關心又像教育人,那個女生就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小昭讓那個女生開車到F大的後門,後門離張無忌宿舍近。
下車時小昭對那個女生道:“後續怎樣,會通知你的。不要忘記,我們隨時還有報警的權利。”
那個女生微笑不語,看看小昭和張無忌,仿佛覺得很有趣,她只道:“給我打電話。”上車,絕塵而去。
小昭送張無忌回到十七舍樓下,雙目凝愁,眉頭微蹙。
張無忌反過來安慰她:“小傷而已,你也不用這麼難過?都快10點了,你快回宿舍吧。”
5.
在同一個時刻,那輛已經開離很遠的銀灰色寶馬上,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響了又響。
那個女生開著車,惱火地单手把手機抓了起來,接通,劈頭就道:“你又有什麼屁事啊?”
電話那頭大不滿:“敏敏,你怎麼跟哥哥說話的?剛才發生什麼事?敢掛哥哥的電話了?”
“操!說了一萬遍了,不要在我開車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要是不小心碾死個把炮灰路人甲,看你怎麼辦!”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後道:“你剛才差點撞到人了?!”
“不是差點!是已經!”
“那你現在在哪呢?交警大隊?”
那個女生哼了一聲:“才沒有呢。反正我已經處理好了。不算大事。”
電話那頭大為光火:“靠!我要把方東白那個小子給宰了!你才回國幾天?到本市才第三天,我給你去弄的駕照還沒拿到手,他就敢把車借給你!”
那個女生反問道:“關他什麼事?車是我問他要的,他敢不給?親愛的哥哥,我是有四年駕齡的老司機了,不開車不習慣。難道你指望我去擠地鐵、擠公交、走路嗎?”
“你那是國外的駕照,交警不認的!你趕緊給我回來!”
6.
張無忌回到寢室,寢室裡還是空蕩蕩的。隔壁間四個人還沒有回校,令狐沖和田伯光大概也還在家裡。
到了快12點,楊過才從外面回來,看到他左臂纏著紗布、掛著吊帶的樣子,吃了一驚。
張無忌略跟他解釋了幾句。
“還好不是右手。”楊過很冷靜地道。
張無忌苦笑道:“是啊。”
洗澡不便,張無忌也懶得折騰,簡單漱洗了就上床。
楊過不一會兒也洗好了澡,爬上旁邊的上鋪,關了自己床上的檯燈,躺下睡覺了。
寢室裡一片黑暗安靜,聽得見楊過均勻和緩的呼吸聲,張無忌猜想他已經睡著了。
他在黑暗中躺了快一個小時,左肩的疼痛算不上很嚴重,還可以用意志力控制住,可是如此一來,怎麼也無法放鬆入睡。
他非常遺憾剛才沒讓醫生開止痛藥。
他發了一條信息,給殷離:“睡不著……”
過了兩秒鐘,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黑暗寂靜中鈴聲突然響起,頗有些驚心,他嚇了一跳,趕緊接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楊過吵醒。
“殷離,你還沒有睡嗎?”他壓低聲音問道。
“我一向睡得晚。怎麼了,睡不著?”
“……我今天被車撞了一下。”
電話那頭殷離的聲音立刻著急了:“你現在在醫院嗎?撞到哪兒了?嚴重嗎?”
張無忌連忙說:“一點輕傷。在肩膀和手臂上。不礙事的。”
“只有擦傷?”殷離問。
“……左肩鎖骨有點骨裂。”
殷離氣道:“哪個混蛋,開車不長眼,等我打到他全身骨裂。”又問張無忌,“醫生給你打石膏了麼?”
“很輕微的。醫生說,都不用打石膏。你不要生氣了。”
“你現在一個人在寢室嗎?”殷離問。
其實楊過是在的,也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張無忌剛才一時又懶得爬起來開門出去,實在是算不上是“一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張無忌忽然不想告訴她實情,只是“嗯”了一聲。
殷離沉默了一會兒,問道:“疼嗎?”
張無忌就老老實實地說:“疼。”
“我要是在你身邊就好了……”殷離輕聲道。
在黑暗中,耳邊手機裡傳來的語聲,如同她在自己耳畔呢喃低語,張無忌不禁一怔。
他呆了片刻,小聲道:“殷離,你去睡覺吧,我不疼了。”
掛了電話之後,張無忌覺得臉有點發熱,一想到萬一楊過其實是醒著的,臉就更發熱了。但是其實,他們又沒有說任何不能讓別人聽見的話。
夜半無人私語時。
不知道為什麼,在黑暗中重新躺下之後,張無忌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句沒頭沒尾的詩。
殷離在他身邊的時候,反而很少那麼溫柔地跟他說話。
她會表情誇張生動地跟他形容動物大腦實驗有多恐怖,會憤憤不平地跟著援助中心的來訪者一起咒駡那些黑心的老闆,會一臉促狹地在他面前吐槽令狐沖和田伯光,會哈哈笑著對他講網上看來的《銀河英雄傳說》裡角色的笑話,會蹦蹦跳跳地跑來報告後門新開的麻辣小龍蝦真的超好吃。
她是那麼活蹦亂跳、精靈古怪、精力無窮,好像世上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唯獨很少那樣溫柔地在他耳畔低語。
直到現在,那聲音仿佛還在他的耳蝸裡迴響。
就好像不只是他的骨骼被外力撞得咯吱作響,他的大腦好像也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衝擊震盪了。張無忌無由地,茫然起來。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見一片微微發光的白色,他不明白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