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運是我家鄰居,是我兒時記憶裏不可或缺的人物。
那天老家有人辦喜事,媽媽回去上禮,回來後媽媽到了我家,閑聊中媽媽說老運又回來了,得了愛死病,我知道,媽媽說的是艾滋病,我好震驚。
上次聽說他的消息還是十多年前,那時候爸爸還沒去世,爸爸和媽媽還在我家小院的房頂上種著蔬菜,他們總在想讓我去的時候說,蔬菜都長好了,太多了,來拿點吧!
然後我會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村子裏的事,爸爸用戲虐的口吻說老運去做了和尚,小日子滋潤著呢,也不用幹活,上次回來,白白胖胖的。
我能想象出來白白胖胖的老運!
他本來也不黑,如果不是傻,甚至長得還算體面,個頭不算矮,挺眉闊眼四方嘴。只是,他大大的眼睛裏面,時時充滿了赤裸裸的欲望,對食物或者對女人。那種欲望讓人望而生畏,帶著食物的孩子看到他會迅速的跑開,含苞待放的女孩子甚至會厭惡自己和他迎面相遇。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小時候曾上過學有文化,他是不是會好一點,他是不是會懂得收斂一下自己眼睛中那種毫無節製的貪婪和欲望,又或者,如果人類回到過去,沒有文明的教化,會不會都是那個樣子。
我家和他家僅一墻之隔,甚至我曾記得有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我家南墻竟然開了一個門口,從這個門口出去直接就是他家院子,也許是因為窮吧,他家沒有院門。
記得有一次,天特別熱,我忽然聽到那個奶奶,也就是老運的母親,大喊著快來人吧快點啊!
我們家離的最近,我和爸爸趕緊跑了過去,原來是老運的羊角風犯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犯病。
老運躺在地上四肢痙攣,並不停的抖動著,嘴角和眼角像被什麽東西向不同的方向拉扯著,那雙大眼被拉扯成了一條縫,只剩了白眼珠,嘴角吐著白沫,奶奶的手被他含在嘴裏,已經被咬出了血。
後來我才知道,他經常犯病,這次奶奶沒有來得及拿一個東西放到他的嘴裏,情急之下用手去掰他的嘴,因為如果不給他把嘴巴別上,他有可能會咬斷自己的舌頭。
我和爸爸到了後,爸爸似乎很有經驗,他找來好幾根筷子強行伸進他的嘴裏,奶奶的手才得以脫身。
奶奶摔著手說,去弄點沙子!
奶奶是要給他墊一下嘔吐物。
也正是那天的燙手的沙子,每每讓我想起那天犯病的老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犯病,從那時起,我在心裏更加對他避之不及,他不但傻,還有病,這讓我的厭惡裏面多了一絲憐憫。
老運一共弟兄四個還有一個姐姐,姐姐最大,是一個和這個家庭極不相稱的女人,她嫁了一個外村的醫生,在農村人的眼裏,她甚至有點高冷,她的兩個女兒也很高傲,她們偶爾的光臨讓這個奇葩的家有點兒蓬蓽生輝並且受寵若驚。
我有記憶的時候,老大已經結婚生女,大兒媳經常會拍著大腿跟奶奶對罵。
他們兄弟姊妹的父親,在我的記憶裏,似乎只有一種形象,拄著雙拐,穿著很厚很臟的破棉襖,頭上一頂同樣臟的破棉帽子,也許他最後的生命剛好是冬天,剛好趕上我有了記憶吧,之後他就去世了!
老運的二哥也是一個非正常人,整日無所事事,終日瞇著一雙高度近視的眼睛駝著背吹著令人惡心的下流口哨,像一個試圖竇探別人秘密的賊一樣,對每一個看到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會目送至消失。
我小時候,對這家人的厭惡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甚至討厭我家為什麽把門口開到他家院子裏。
沒過多久,奶奶和老運的二哥便相繼離世。
後來,他最小的弟弟也成了家,最小的弟弟算是一表人才,但出生在這樣的奇葩家裏,再加上兩個這樣的哥哥,我很震驚新娘的勇氣。
更讓人嘆為觀止的是,弟弟結婚當晚,老運竟然躲在弟弟的床底下,我真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還會再發生什麽更加離奇的故事。
弟弟結婚沒幾年,便聽說弟弟一家三口都去了山西,我想,這應該是最正確的選擇吧。
聽爸爸說老運去做和尚,就是弟弟一家走後沒幾年的事,那時候他到處流浪,哥哥嫂子斷不會照顧他的生活,有胳膊有腿可以憑力氣養活自己。
那天爸爸說他做和尚的事時,院子裏的鄰居進一步進行了補充,說他經常會拿了寺廟的香火錢去市區逛,有一次在公交車上,他因為摸女人的屁股,被打了一頓,我想象著那個穿著和尚衣服白白胖胖的老運,在公交車上被揍的樣子,就感到非常好笑。
之所以會對做了和尚的老運有一個想象,是因為中間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見過一次穿和尚衣服的老運,他一臉誌得意滿的表情,一如他做了一件大事。
他經常做一些很反常的事情,被人揭穿時就那麽呵呵一通傻笑,比如鉆弟弟婚床那次,他一點都不帶尷尬,帶一點自嘲甚至帶一點自豪,被大家取笑一番後,他好像自豪於自己終於做了一次公眾人物!
後來,因為好吃懶做並且品行不端,被寺廟趕了出來,不知道又在哪裏流浪了幾年後,投奔了遠在山西的弟弟,但最終不知什麽原因,又流浪到了其他地方,中間他到底做了什麽,我們不得而知。
直到上次,媽媽說他得了愛死病。
真不知道,他又經歷了一種怎樣的生活。
媽媽說,他被送了回來,瘦成了一把幹柴。
我問媽媽那他住哪裏啊,媽媽說,村裏幫他把那個院子收拾了一下。
那個院子還能住人嗎?
我和弟弟都在市區買了房以後,只是偶爾回一次老家,他家的院門口已經被用磚堵的嚴嚴實實,院子裏已經被經年的雜草密密麻麻覆蓋,即使是一只貓,都沒有落腳的地方。
政府不知道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讓得病的老運再次入住。
媽媽說,村裏幹部出錢讓我們另一個鄰居保證他的一日三餐,直到把他送走。
我感嘆老運這一生,他就像他家院子裏的雜草一樣經歷了自己的幾乎自生自滅。
奔波的途中,我不知道他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或者,像他這樣的人,這樣的一類人,有沒有什麽心境,他估計不會思考人為什麽活著,人活著的意義!
你不能說老運的一生很苦,因為每次見到他,你從來都不會在他臉上或者身上,捕捉到一絲對生活的惆悵,有的全是孩子得到糖果般的樂,甚至連落寞都沒有過。
也許,過不了多久,媽媽回來就會說,老運死了。
再過不久,甚至只消幾天,人們就連討論他的興趣都沒有了,一個人就這麽消失了。
但又何妨呢?生活也還是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