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這是《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探春出場時的形象。可以想見探春是一位帥氣清秀的女孩子,在眾人口中有「玫瑰花」的稱號。
探春是庶出,和賈寶玉是同父異母的兄妹,為賈府「元迎探惜」四春姊妹花中的老三。探春聰明能幹,性格果斷、有行動力,既能理家,又能組建詩社,吟詩作賦,如果生在現代,就是位才華洋溢的文藝少女兼管理人才。偏偏她的生母趙姨娘是一位「老番顛」沒事就給親生女兒扯後腿。
探春對於趙姨娘的嫌棄,除了庶出之外,更多在於,她的生母趙姨娘實在是低情商代表,常常做出一些令探春沒面子的事情,像是和芳官等小丫鬟大打出手,唆使彩雲去偷王夫人房裡的玫瑰露,找馬道婆詛咒鳳姐和寶玉。
有一回,因為鳳姐病了,李紈、探春、寶釵共同理家,剛好遇上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過世,李紈原本想比照襲人媽媽死了,賞銀四十兩辦理。結果探春查了舊帳,「家裡的」人過世應該是給二十兩銀子,「外頭的」才賞四十兩銀子。
在這裡補充說明一下,在以前奴僕有分為兩種,一種是「家生子」是家裡的世代奴才,從出生就開始做奴僕;一種是從外頭買來的,像是襲人。家生子的地位很低,不如從外頭買來的。
探春打算按照傳統慣例,給趙國基二十兩銀子,趙姨娘卻在這時候跑來和探春吵鬧:
「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日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
看到這裡,有些人會批評探春勢利眼,因為探春回趙姨娘:
「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陞了九省的檢點了!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
但請設想一下探春的處境,她是庶出的三小姐,好不容易獲得了可以理家,一展長才的機會,底下的人們對探春這位新上任的主管還處於觀望的階段,如果探春懦弱無主見,只會被牽著鼻子走,勢必很難在下人面前樹立威信,尤其探春還得管理那麼多資深的老員工,這群老狐狸不但有主見,還有許多「經驗談」可以建議新主管怎麼做。
況且以長遠來看,若管理者常常因為私人關係而破壞規矩,那以後又有誰會在乎規矩呢?若每個下人都可憑藉說情而多拿二十兩銀子,賈府就算有再多錢財,也很難長久的營運下去。
於公於私,探春都不該給趙國基四十兩銀子。
然而趙姨娘不但無法為親生女兒設想她新官上任的艱難;更無法站在賈府整體利益的角度,去思考營私舞弊的危害。她只想到探春的決定讓自己很沒面子,畢竟連丫環襲人的生母過世都拿了四十兩銀子,她貴為賈政的側室,哥哥死了卻只能拿到二十兩銀子。
委屈至極的探春,說出了一句讓人心疼的話: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
但生在封建社會的她,又能去哪裡「立一番事業」呢?不管她的能力再高,終其一生,她的歸宿只有嫁人,發揮的舞台也只能侷限在家庭之中。
但她又偏偏是個庶出,在重視出身的封建社會裡,開局已是不利。
這其實也並非探春一個人遇到的問題,想像《紅樓夢》這些才貌俱佳的女子如果生在現代,肯定都能過上更加有趣精彩的人生。不過有些女子性格較為乖順,不太會意識到命運的限制;有些女子則是意識到後選擇順應,探春則具有較強烈的反抗精神,因此這番話由她說出口才顯得合理。
意識到你無論再努力,封建禮教就像張嚴密的網,將你緊緊束縛住,既然無法透過行動改變,覺醒到底是幸還不幸?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斷。
探春的理家才能,從她精於算帳,懂得開源節流可看得出來。
探春在節流上,是先拿平輩的公子小姐們開刀。
她先取消了公子們每年上學額外補助的零用錢,認為固定的月銀便已足夠。
接著質疑小姐們每個月都有份例,也就是有人固定從外面代購日用品,例如胭脂水粉之類,為何仍需要撥放月銀?後來才知道是鳳姐怕姑娘們想買東西還得開口求人,加上代買的東西常常不合大家的心意,所以才有了月銀。於是探春便提議乾脆取消買辦,讓小姐們自己買想要的東西。
從自身做起,為賈府節省開支,才能以身作則,也減少眾人反對的力道,從中也能看見探春對於改革的積極度。
除了節流,還得開源,才能真正改善賈府的財政狀況。
探春想到的是,既然大觀園有那麼多花草,不如交給各個老媽子承包管理,一來省了修理的費用,二來也能將這些花草農作物拿去賣錢,再說老媽子也能從中分點小利,增加了底下人做事的動力。從這些事情中可以看出探春精打細算的能力,探春的改革政策也獲得了寶釵、鳳姐的大力讚賞。
面對不合理的制度,向來是抱怨的人多,真正有心改革,並且提出執行方案的人不多,因為改革者所要承擔的責任和風險實在太大,探春卻是位積極的改革者,她展現的行動力令她閃閃發光。
「抄檢大觀園」是《紅樓夢》中令人心痛的重要情節,象徵著美好世界終究難敵現實殘酷,大觀園也逐漸走向衰敗與毀滅。事件起因於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潘又安偷情,不小心遺落了一個繡春囊(繡有春宮圖的囊袋),邢夫人和鳳姐妯娌之間素日不合,便想趁此機會復仇,於是也煽動王夫人抄檢大觀園。
王夫人本來就很擔心寶玉會被身邊的女孩帶壞,尤其是寶玉房裡「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晴雯,所以欣然應允。鳳姐雖然想守護大觀園的清淨,但無奈王夫人也同意此事,她只能跟隨著抄檢隊伍,設法把傷害降到最低。於是,由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帶領,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抄檢大觀園,想搜出各個小姐、丫鬟的箱子裡是否有「不乾淨」的東西。
先後查了寶玉房裡的晴雯、黛玉、探春、迎春、惜春的房,可以看見每個人的反應因為性格、身分都不盡相同,將晴雯的倔強、迎春的懦弱、惜春的冷漠、鳳姐的無奈描繪得極其深刻。
一個奴才,可以仗著主子的權勢,抄檢大觀園女兒們的私人物品,將人的尊嚴和隱私踐踏,是多麼令人心痛的事件。越往細想,越發覺得探春那一巴掌打得真是大快人心!
王善保家的原本只是搜探春的東西,後來居然還拉扯探春的衣襟。
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
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
「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幾歲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逞臉!如今越發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動手動腳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們姑娘(指迎春)那麼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你就錯了主意了!你來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兒!」
探春這一巴掌,除了為自己打,更捍衛了大觀園女兒的尊嚴。受到侵犯的時候,溫良恭儉讓並不是美德,只會讓惡人有機可趁,必須站出來才能保護自己和心愛的歸屬地。
對於大觀園的衰敗,探春早有感知,見她感嘆:
「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纔能一敗塗地呢!」
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讀至此處,我也不由落下了淚。
探春最讓我佩服的,便是她超強的行動力。
她是海棠詩社的發起人,面對賈府財政問題,積極提出開源節流的方案,在大觀園被抄檢,大家的尊嚴遭受踐踏之時,率先發出最激烈的反彈,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令人感嘆的是,即使再怎麼積極努力,也難改變賈府衰敗的命運,這也是《紅樓夢》的悲劇精神所在。就算是性格強悍的探春,也不覺流下淚來。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此為探春的判詞,探春的圖像是「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她最後的結局是遠嫁他方,離開了熟悉的家鄉,和親愛的家人好友道別,雖然令人不捨,但轉念一想,不也符合探春「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的心願?
《紅樓夢》沒有詳細提及探春遠嫁後的生活如何,但我可以想像,憑她的堅毅心智、超強行動力和聰明腦袋瓜,肯定能找到克服困境的方法,揮別過去,在遙遠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在無人可依的時候,只有你自己,能成為自己的神。
勇敢地飛翔,探向未知的前方吧!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