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達吉亞娜與奧莉嘉-2

謝爾蓋一家的馬車雖然是準時出發，然而他們抵達特維爾大道¹時，劇院前的廣場已經擠滿了車輛和觀眾。燈火通明的大劇院在冬夜的街道上格外顯眼，十足氣派的白色石列柱上方，駕駛四頭馬車的阿波羅青銅雕像，正居高臨下地俯瞰這片亮若白晝的夜景。

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雙雙踏上紅色絲絨地毯，走入黑白磁磚裝飾的大廳，所有賓客都自動讓開了路。數百雙眼睛如影隨形的視線讓奧黛塔感到很不自在，所幸他們很快就進到預留給大公一家的二樓中央包廂。

懸掛在劇院天花板上方，是那盞著名的巨大水晶燈，當中數以百計的水晶燈閃亮得讓她幾乎睜不開眼，搭以全是金紅兩色構成的大廳更顯得高雅奢華。奧黛塔往下一看──光是二樓，距離地面便近乎有四俄尺²高，讓她頓時感到一陣暈眩。

「妳不會怕高吧？」季馬撇了撇嘴唇，不知道是在嘲笑，還是真的疑惑。瑪露夏無聲地笑了。

奧黛塔不想回應他們，抓住裙襬上一片固執翹起的蕾絲邊，努力想把它弄平。觀眾正魚貫而入，逐漸佔滿一樓到六樓的座位。密密麻麻的人群彼此交頭接耳。視覺和聽覺上的擁擠讓她總覺得格外難受。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她悶悶地想著。此時，她恰巧看見一對夫妻帶著兩名十幾歲的女兒一同出席，女兒們極力掩飾自己的興奮，但仍迫不及待想和雙親分享時，重重的失落感在她的胸口壓得更沉了。

包廂裡的人因為各自的原因離開了。趁著謝爾蓋舅公去迎接沙皇一家，季馬偷溜去找和父母一起出席的費利克斯，瑪露夏也被塔季揚娜．康斯坦丁諾芙娜公主拉去說悄悄話──兩名同齡少女的感情甚好，只留下伊麗莎白和奧黛塔待在原地。

剛和出席音樂會的王公們打過一輪招呼後，伊麗莎白發現了她的異狀，關心道：「黛特琳娜，妳還好嗎？」

奧黛塔搖搖頭，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不適，更不想錯過演出。在她準備虛應過去前，便被一段雀躍欣喜的雙重唱給打斷：

「艾拉阿姨！」

一對年紀和奧黛塔相仿的小姊妹跑了過來，一個淺色頭髮、一個是淺栗色頭髮，身上的白色蓬裙像鈴蘭一樣搖曳著。那是一對非常漂亮的孩子，輕靈可愛得有如繪本中會和精靈與仙女一起跳舞的小女孩。

「噢，可愛的奧連卡和塔內琪卡³，過來這裡。」伊麗莎白露出笑容，向兩個女孩親切地喚道，嗓音滿是發自內心的鍾愛和疼惜。她彎下腰來，讓女孩們親吻她的臉頰。

「我們好想您。」淺色頭髮的女孩開心地說道。

「您也想我們嗎？」栗色頭髮的女孩接著問。

「那是當然的。我每天都在想念妳們。」伊麗莎白欣慰地回答：「只有妳們兩個人來嗎？」

「瑪申卡和娜絲亭卡沒辦法守規矩，而阿遼夏只是個寶寶。⁴」淺髮的女孩神情頗為驕傲，她的小姊妹點頭附議。「只有我們兩個人年紀夠大，可以來參加。」

「艾拉阿姨，妳旁邊的是誰呀？」栗髮的小姊妹注意到了伊麗莎白身後的女孩，拉著手足好奇地繞過阿姨，直接走到她面前。她們一時靠得太近了，讓奧黛塔下意識退了一步。

「是新朋友嗎？媽媽都不讓我們交新朋友。」

「她長得好像瑪申卡，只是頭髮長了一點、個子長高了一點！」

伊麗莎白忙著應付兩個女孩，提醒道：「親愛的，在詢問別人的名字之前，妳們該先介紹自己才是。」

小姊妹們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特意交換了位置。奧黛塔這時才看出來，淺髮的女孩比栗髮的女孩高了一俄吋，應該是姊姊，因為她身上有一種頭生子女獨有的自信，這是奧黛塔在帕維爾和吉賽拉身上觀察到的，那種自信彷若生來就等著一頂莫諾馬赫王冠⁵加冕在他們頭上。

栗髮的女孩長得格外精緻秀麗，或許是奧黛塔看過最漂亮的孩子，然而對方身上最讓人注目的，是從骨子裡透出一股令奧黛塔羨慕不已的沉著穩重。

「我是奧莉嘉．尼古拉耶芙娜。」姊姊開朗地說道。

「我是塔季揚娜．尼古拉耶芙娜。」妹妹輕聲內斂地說。

「這位是維榭洛夫家的公爵小姐，她是跟著我們一塊來的。」伊麗莎白對外甥女們的表現滿意地點點頭，又鼓勵地拍拍奧黛塔的後肩，她才後知後覺地往前一踏，緊張得快把舌頭吞下去了。

她立刻便明白這兩個女孩是誰了。除了沙皇的女大公們之外，還有誰能這麼熱切地稱呼伊麗莎白為艾拉阿姨？而從瑪露夏和季馬口中吐出的稱呼，不是簡短的「伯母」，便是冷淡的「伊麗莎白．費奧多蘿芙娜」。

「你們好，我是奧黛塔．迪米特里耶芙娜。」

女大公們熱切又好奇的目光讓奧黛塔害羞了起來，除了康汀斯基兄弟以外，她很少被同齡的孩子這麼友善對待，尤其又是一對如此可愛且親切的姊妹。她猶豫著是否要行禮或使用敬稱，即便她從沒用過同樣的方式對待瑪露夏和季馬，但在她提起裙襬的那一刻，便被塔季揚娜高呼制止：

「噢，不要行禮，也不要尊稱！如果妳稱呼我殿下，我會很生氣。」塔季揚娜拉住她的手，精緻的臉蛋假扮起幾分怒意，反倒讓她原本沉穩的神情顯得格外俏皮而富有生氣。

「上次我們的家庭教師喊她殿下的時候，塔內琪卡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奧莉嘉回想道，見她的妹妹沒有否認，隨即又轉移話題。「妳的名字真的是《天鵝湖》裡的那個奧黛塔嗎？」

奧黛塔略感困窘。這個讓她飽受困擾的老問題又來了，但人又不能決定自己的名字。她只好點點頭，卻沒料到奧莉嘉的反應：

「我真羨慕妳，我也想要一個像女主角一樣的名字！只有塔內琪卡和塔季揚娜．康斯坦丁諾芙娜堂姊⁶有女主角的名字，真不公平。」

「我也很喜歡奧莉嘉這個名字。那是個好名字。」奧黛塔真誠地說。她想起《奧涅金》中的奧莉嘉．拉林娜，羨慕她的活潑俏麗，以及一心愛慕她的連斯基。名為奧莉嘉的女孩注定不會擁有太多煩惱，甚至會有從老鷹變身成英勇青年的丈夫穿過暴風雨，飛來花園裡找她。⁷「這個名字不需要當女主角也夠好了。」

奧莉嘉和塔季揚娜會心一笑，一人各拉起奧黛塔的一隻手。

「妳應該多跟艾拉阿姨一起來找我們玩，我們要在週日辦迷你舞會，只給像我們這樣的大孩子參加。」奧莉嘉興奮地說明，似乎已經想像起這個計劃會如何執行。

「妳們會舉辦迷你舞會？」奧黛塔試著表現得有禮又不失好奇，以免透露出自己其實太過喜歡這個點子，反而嚇到她們。她好想參加女大公們的舞會啊！

「當然，週日就是要辦舞會！」

「我們應該讓她和瑪申卡站在一起，然後讓爸爸和媽媽猜猜看，誰才是真正的瑪申卡。」塔季揚娜提議。

奧莉嘉欣然同意。「那樣一定很好玩。」

不等奧黛塔有機會思考該答應還是拒絕，注意到對側包廂動靜的伊麗莎白便提醒她們：「我看見妳們的父母親在找妳們，很快就要開演了，該回去啦。中場休息再來找我們？」

兩姊妹發出惋惜的哀號，但還是乖巧地離開了，她們不時發出可愛的竊竊私語，並回頭向親愛的阿姨和新認識的同伴揮手道別。

註1：莫斯科大劇院位於特維爾大道上，特維爾大道是莫斯科的文化中心之一。

註2：大約是2.8公尺高。莫斯科大劇院的內部分有六層座位。

古典劇院的獨立包廂通常不是觀賞表演的最佳位置，卻是整個劇院裡最容易被看見的地方。這種包廂是保留給需要展示身分地位的人，他們需要被看見出席劇院，但不一定真的享受觀賞表演。

註3：奧連卡（Oленька）是奧莉嘉的小名。塔內琪卡（Танечика）是塔季揚娜女大公在家族中的暱稱。

註4：女大公們在家族內全以小名互相稱呼。瑪申卡（Машенька）對應瑪莉亞女大公，娜絲亭卡（Настенька）是安娜絲塔西婭女大公，阿遼夏（Алёша）則是阿列克謝的小名。

註5：莫諾馬赫王冠（Шапка Мономаха）是俄羅斯的傳統王冠，或稱金帽，如其別名，王冠由通體的黃金打造，鑲嵌珠寶、再環繞著一圈水貂皮。

註6：塔季揚娜女大公與前文出現過的塔季揚娜・康斯坦丁諾芙娜公主，都是得名於《奧涅金》的達吉亞娜，而奧莉嘉女大公的名字則是取自女配角，達吉亞娜的姊妹奧莉嘉。

註7：這一段典故來自於童話《瑪麗亞・莫雷芙娜》，有三隻鳥飛來伊凡王子的花園，分別娶走他的三個姊妹瑪莉亞、奧莉嘉和安娜。帶走奧莉嘉的丈夫就是老鷹變身成的。

附上奧莉嘉（右）與塔季揚娜（左）兩姊妹的照片，拍攝於1904年，她們參加弟弟沙皇太子阿列克謝的受洗禮。經過後製上色。圖二為兩件禮服的實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