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飄渺步如流沙,流散不定,遊走於七條鐵鍊之間,衣袍為利刃割裂,依然不改從容本色,隨著游移腳步,一字一句說道:「我本異鄉客,得罪妳是得罪,得罪整座江湖也是得罪,有甚差別?」
「奴該說你膽色過人,還是天真可憐?」巧荷慢條斯理地解下繫在絲線上的短劍。
此刻游刃有餘,不代表一路順風順水,畢竟七條鐵鍊在困在阻不在殺,而真正殺著,畢竟在眼前身後。
「無所謂妳去想,接劍便是。」
藺飄渺身形猛然往下一縮,避開上方七條縱橫交擊於一點的鐵鍊,人如泥鰍,貼地疾行,一舉竄出鐵網,起身同時,腳下驟然發力,縱身一躍,飛身來到溪澗上空,劍勢所向,唯有巧荷項上人頭。
巧荷不懼不退,重重唸了一個字:「著。」
話音未落,兩枚十字箭簇自樹林間急急射出,目標直指仍在半空的藺飄渺背後空隙。
藺飄渺早有預料,並未回身抵禦,而是另手抽出劍鞘,憑藉箭尖若有似無殺氣,將之接連打落溪水。
巧荷忽然笑了。
只見筆直射入溪水之中的兩枚箭簇,不僅去而復返,甚至呼朋引伴,帶出一名渾身濕漉,深著墨衣的遮面持鈎殺手,一人兩箭,斜射上空,欲壞藺飄渺下盤。
身後七條鐵鍊,早已沒了動靜,因為鐵鍊主人持鍊緊握在手,七軸向一輻,殺往輻心位置的藺飄渺。
巧荷直到此刻,才緩緩踏出步伐,掠身而起。
「如果你真不怕得罪這座江湖,不妨往東南而去,那地方肯定有很多事情,讓你多管。」
巧荷轉動手上匕首,冷鋒與話鋒,一同殺向藺飄渺。
「前提是,你能活得走出此地。」
九人兩箭,隨即將藺飄渺淹沒。
藺飄渺當然沒有被九人兩箭淹沒殆盡,否則此刻也不會坐在掌櫃面前呷酒抬槓了。
不過,巧荷特意佈下的殺著,自然也不是輕易就能逃脫,為了破解此局,藺飄渺劍鋒再無一絲從容閒適,破局第一劍,殺氣騰騰,如暴風捲黃沙,雲遠雲近,一劍斷兩矢,去兩命,巧荷卻也抓準時機,在藺飄渺身上留下兩道傷口。
雙方自然不是那書中神仙客,有馮虛御風的超塵本事,交鋒過後,墜向一處溪畔,一時間刃影縱橫,再續殺局。
藺飄渺成功讓巧荷帶來的八人,只剩四個半,同時禮尚往來,在巧荷側腹劃開一劍,鮮血淋漓,雖不至開腸剖肚,也要讓巧荷知曉,滿腹算計,小心落個肚破腸流結局。
只是,藺飄渺為此也為此付出代價,滿身傷疲,氣力不濟,劍勢困頓,最終依舊逃不脫盡遭淹沒的下場,選擇將劍入手中緊握木鞘,倒掠墜入滾滾溪流,冒著溺斃的風險,順流而下。
隨著水流上下起伏,他心中所想卻是:狼師雖然討人厭,但是說得沒錯,果然自己說大話的本事,比劍上本領強,下次遇見這巧荷,絕對不能再這樣自以為是,東扯西聊一大堆,直接出劍取命!
再後來,藺飄渺好不容易在被水嗆暈之前,尋了處水道相對平緩位置上岸,抖去一身溪水,重新把擁劍橫背身後,冷不防打了個噴嚏,於是決定找酒鋪喝酒暖身去。
天際雨勢業已收,一彎濛月攀山頭。
是那大戰方歇的郎逸之,也是那一身狼狽的藺飄渺,找到了酒鋪,有酒驅寒,也有醃菜佐酒,心情倒也不差。
掌櫃看著眼前這名小自己可能兩輪有的年輕人,目瞪口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藺飄渺呷了口酒,問道:「難道掌櫃的聽過如夢賦?」
掌櫃愣愣點頭,立即回過神來,用力搖頭,沒聽過!根本沒聽過!
天殺的如夢賦,盡做強買強賣的人命生意,如果如夢賦只把目標訂在江湖中人也就算了,偏偏這如夢賦賺起錢來,管你是販夫走卒,還是帝王將相,只要有人敢出價,付得出錢,他娘的如夢賦就殺給你看。
別看掌櫃只是經營一間小小酒鋪,其實也是有過一段至今不敢為外人道的經歷,就連他那婆娘也是隱瞞至今。在掌櫃年輕的時候,還是一名酒樓的販夫專門幫酒樓到隔壁鎮子載酒,某一日,年輕掌櫃真的是出門沒看黃曆,路上竟意外撞見一名文士打扮的儒生,正在與一名公子哥談生意,至今都還記得那人是怎麼說的。
「真是一顆大好頭顱,難怪有人出價如夢賦,要買回去當文房清供,說是要拿來鎮紙……也不知那紙有多大,得用頭顱壓?」儒生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說不準是拿來壓醬菜哩。」
儒生說話歸說話,手上動作不停,鐵扇橫著一劃,將滿臉驚恐的公子哥頭顱,切豆腐似的摘下,看得年輕掌櫃大驚失色,手一抖勒住馬車,馬車直接停在儒生身旁,彷彿是在跟對方打趣說,不小心當那目擊之人,怪不好意思的,要不連我一起殺了滅口?
儒生瞧見年輕掌櫃眼中驚懼之色,好似十分滿意,慈眉善目,語氣和藹說道:「正好苦惱怎麼收頭顱呢,你這小小酒鋪來得真是時候。」
儒生拋了一錠金元寶給掌櫃,年輕掌櫃嚇死在原處,根本不敢接,任由金元寶在板車上翻滾,最後停在角落。
儒生哈哈大笑,又說道:「今天的事情就別跟人提起了啊。」儒生指了指失去腦袋的公子哥身去,底下積了一攤腥臭尿液,「至於這副臭皮囊,任由野狗啃去,也不要管了啊。」
年輕掌櫃還能敢什麼?死命點頭就是。
儒生見年輕掌櫃這般配合,也不為難,揭開一罈酒酒封,把頭顱沉了進去,又另外拍開一罈酒,拎起仰頭一灌,是那尋常黃酒,不怎麼好下嘴。
「酒錢我付了,話要記得聽啊,可不要逼如夢賦之人做殺人沒錢賺的賠本生意啊。」
儒生右手一罈黃酒,左手一罈人頭酒,大搖大擺,沿路遠去,留下久久不能回神的年輕掌櫃。
那天年輕掌櫃回了酒樓,店主點貨時問起怎麼少了兩罈酒,年輕掌櫃只說有人在路上強買,自己怕不順對方意思,就打砸整車酒,只好賣了,幸好對方出得錢多,趕緊將一大把銅錢交給店主,店主有些奇怪,這好似是不久前發給年輕掌櫃餉錢?不過看在錢多份上,也就沒往下細想了。
至於那錠金元寶,年輕掌櫃自然是偷偷藏下,半年之後,年輕掌櫃始終無法擺脫儒生的陰影,決定遠離是非之地,最終落地陝西滁垻鎮,而那枚金元寶,早被年輕掌櫃設法找開,成了起家建酒鋪的本錢。
一去將近三十年,掌櫃沒想到竟還能聽見如夢賦三字,一時間神情恍惚,眼底有恐懼,有不安,更多的是擔心在後廚的婆娘,會不會因為自家漢子年輕時的惡事,平白失去一條性命。
藺飄渺歪著頭,不明白一個問題而已,掌櫃的怎麼臉上出現這麼多變化,難道是問了不該問的?
藺飄渺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於是替掌櫃斟杯酒。
掌櫃還沒回過神來,接下遞過來的酒杯,仰頭喝下,甚至還把酒杯重重放在藺飄渺身前,意思再來一杯。
藺飄渺也不為忤,還真又倒了一杯酒。
藺飄渺忽然覺得,中原人的心思變化,可能跟家鄉大漠有得比,風來風去,便是不同樣貌,難捉摸得很啊……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嘈雜之聲,一行四人跨過門檻走進酒鋪,為首的是一名糙臉漢子,九尺之軀,身背環首刀,在一行人中可謂鶴立雞群,格格不入的是,糙臉漢子手裡拿著兩幅畫卷。
藺飄渺呷了一口酒,也不掩飾自己目光,打量門口一行四人。
為首的糙臉漢子身後是兩男一女,站於左側男子一身青衫文士裝扮,頭戴金線雲巾,手上端著一柄一尺長的鐵尺,右手拇指不停摩娑尺面。青衫男子注意到藺飄緲視線,微微點頭,報以溫爾微笑。
青衫男子旁是名年過半百的白髮老者,老人體態瘦弱,佝僂著身軀,竹杖傍身,打走進酒鋪就目視腳下簡陋木頭地板,似在神遊,又似打盹。最後一位是名身著紅裙的少女,紮著兩條麻花辮子,腰間掛著一柄短劍,此刻那雙水靈靈大眼正在東張西望,觀察酒鋪每個角落。
糙臉漢子也看向藺飄緲方向,喊道:「哪個是掌櫃?」
藺飄緲伸手推了推神色恍神的掌櫃,提醒道:「掌櫃的,在喊你呢。」
掌櫃一個機靈,望向門口四人,終於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靠了過去,「四位客官,需要些什麼?」
糙臉漢子逕自往身前桌子坐落,其餘三人也各自坐定。糙臉漢子位置正好與藺飄緲正對面。
糙臉漢子解下環首刀,隨手置於桌上,那刀顯然十分沉重,藺飄緲注意到桌腳微微下陷數寸。
糙臉漢子吩咐道:「一壺酒一壺茶,切個三斤羊肉,炒菜隨意。」
掌櫃抓了抓臉,不好意思道:「客官真是抱歉,羊肉跟野菜剛好賣完了,要是客官不介意,我這酒舖的醃漬小菜可好吃了,下酒最好。」
「那就各來一碟吧。」青衫男子手靠在桌上,拇指依舊摩娑著鐵尺。
紅裙少女個兒不高,抬起一雙細腿在桌面下晃呀晃的,一不注意踢到了白髮老者膝蓋。紅裙少女道了聲欠,白髮老者聞若未聞,依舊低著頭,只是現在面朝木桌不放。
藺飄緲才注意到白髮老者一雙眼睛看不見。
「好哩,馬上來。」掌櫃轉身就往廚房招呼酒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