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theless(十三)Nevertheless

Nevertheless(十三)Neverth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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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議搭配BGM: Night Off (나이트오프) - Nevertheless

不夜城並非浪得虛名,清晨五點,霧濛濛的街頭裹著形形色色的人。被暮光照得瞇起眼睛的派對咖,步伐曲折又空泛、在磚牆旁糾纏的男女,旁若無人地接吻,擱在肩上的手握拳,仿彿要在黎明之前抓住什麼、公事包和皮鞋都擦得發亮的男人,和上司畢恭畢敬的通完電話後,猛踹街邊的垃圾桶,不堪入耳的話和鋁罐一起掉在地上。


人人都在逃避,出自於恐懼。

現在她要去找的人也是。


玟池通過旋轉門,向迎賓人員表明來意,坐在大廳的沙發等候著許可,臉上卻沒有絲毫不耐,反而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拜6671英里外的人所賜。

「不知道教授喜不喜歡妳的作品?哎呀,不管他喜不喜歡,我都喜歡,妳的作品是最漂亮的,Haerin is the best! 妳就別想那麼多了,去吃頓大餐,經過期中評鑑的小貓很辛苦吧,去吃魚吧,鰻魚飯、生魚片,什麼都行,一定要好好吃飯!嗯哼,我這邊是五點,我那麼早起做什麼? 喔,也不知道,今天起得很早,突然覺得是時候把她拖出來曬太陽了」

 

金髮侍員放下電話,朝玟池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好啦,妳先掛吧,我要上去了」


不斷攀升的樓層數字停下,玟池步出電梯,吹著口哨走到房門前,按下門鈴。


 

叮咚。

叮咚。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前來應門的她,臉色蒼白的程度,讓外頭動態廣告屏上,被鯊魚追著跑的電影女主角都自嘆不如,臉上的圓弧和笑容無關,以青紫色的形式出現在眼下,菸味和酒味透過開門的間隙,向外溢出。

「Holy…crap!」玟池緊皺眉頭和鼻子。

 

她什麼時候學會了吸菸?

 

「Come on! Yujin! Let's get you out of here!」

活力滿滿的聲音和俞真格格不入,她嘆氣,轉身入內,玟池也跟著進去。

「妳能不能別管?」俞真雙腿一蹬,埋進枕頭裡。


「不行」「起來,今天就搬出去,和我一起住」


「妳好煩啊」

「我也覺得看妳這樣很煩」

「那妳別看啊」

回應她的是乒乒乓乓的聲響,俞真擡起頭,看見玟池翻開她的行李箱,把她掛在衣架上的衣褲、梳妝檯上根本沒打開過的化妝包都丟進去,咚咚咚地跑進浴室把髒衣簍搬出來,嘩啦啦地倒進行李箱。

「呀!金玟池!妳不要把髒的跟乾淨的混在一起啊!」


「沾了這間味道的東西都是髒的好嗎!」


 

「妳…妳…」「遙控器啊!妳不要把遙控器也丟進去啊!』

最後還是不情不願的退房了,誰讓玟池直接拖著行李箱走出門外,俞真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家當離她而去,只好踱著步跟上,半路還停下來,把錢包裡所有鈔票塞給清潔人員。


之後也是身不由己,乾裂的嘴唇使她被監督著喝下三大杯水,水杯一離手又被推進浴室裡,玟池在門外大喊拜託妳全身上下都洗過兩遍。俞真本來想說她其實今早淩晨三點才洗過一次,但玟池大概會堅持「沾了妳那間房間味道的東西都是髒的」,她和玟池毛巾上繡著的泰迪熊對視許久,重嘆一口氣,站到花灑下。


她確認自己從頭到腳都是薄荷味才罷手。

將玟池替她準備的黑色短T從架上拿起,和她今天穿的是同一件,MOSCHINO的衣服,印著勾肩搭背的小熊和小狗,下面的標語是「We love each other!」,俞真不確定這是專門為她買的,還是玟池手滑下單了兩件,她看著鏡子裡穿上它的自己,和衣服上的小狗一同微笑。

其實沒有什麼食慾,但不想辜負玟池的用心。於是她大口咬下貝果,酸甜適中的醬料融著蛋液,在口中流淌,看見壓在班尼迪克蛋下的菠菜時,她有些意外,玟池不愛吃蔬菜,所以這應該是量身訂做,是她斷定自己這兩週吃不健康的考量,心裡感受到了溫暖,她比出一個讚作反饋,玟池見了後眼睛發亮,轉身輕快地整理廚房,仿彿剛剛黑著臉要自己交出打火機和香菸的人不是她。

 

早上八點,是她來美國後的就寢時間,完全日夜顛倒的作息,她躺進客房的床,對面牆上掛著的畫,她再熟悉不過,不僅因為它畫的是漢江,也因為她見過相同風格的畫作,她篤定這幅畫出自諧潾之手。

 

但閉上眼後,出現的身影卻不是她。



從未抵抗的回憶又湧上,俞真聽見自己嗤笑。好吧,又開始了。


明明已經離妳那麼遠,可是,我的心總會將周遭的一切和妳扯上關聯。




張員瑛。


 

§


俞真做任何事都講求目的。


而她接近員瑛,是為了知道像她那樣「只愛自己」的人,會怎麼愛人。

一切起源於大三上學期,被期中考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大學生們,聚在學校附近的地下酒吧,談論內容和調酒的比例一樣,八卦X%、抱怨Y%、酒桌遊戲Z%,X+Y+Z=100。拉著她來的秋天,正在吧檯和酒保聊天,美其名為了解同業秘辛,但沒有一種秘辛需要透過觸摸酒保隆起的二頭肌得知,真相大白,金秋天調酒調多了,偶爾也想調情。

可俞真不想要,她最近覺得那種事無趣。當她拿起膝上的抱枕準備起身時,她聽見那句話。

 

「大一那個學妹,張員瑛,給人一種只愛自己的感覺」

 

只愛自己?

 

「什麼意思?自戀嗎?」


「不是自戀,就是…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會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真有趣。


只愛自己,和金珉周為我下的定義,完全相同。


 

2020年的9月1日,俞真收到了17年以來,最難以忘懷的生日禮物。

當天她一如往常地,將一整天的所見所聞捧在手中,在珉周面前攤開手掌,一手牽著她,另一手就晃呀晃,晃出喜悅來,可珉周沒有接住,也不太接話。這樣的狀況並非第一次,早在兩個月,或著更久以前就有了先例,可是俞真權當只是暫時,之後會自然地回歸正常。


要是她早點意識到關係不是方向盤,不會自動回正;要是她早點意識到人和物有別,道別和重逢之間的分離、放下和拿起之間的靜置,這段期間,人的狀態會變,物的狀態不變,所以應該在初覺不對勁時就掐滅疑慮,而不是放著,裂痕只會擴張,不會收斂。


 

要是我那樣做,我們的結局會不一樣嗎?


分開後的幾個月,俞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


 

到了該回家的時間,珉周卻說想再待一下,俞真以為她有暗藏的生日驚喜要展示,畢竟珉周還沒有對她說生日快樂,她今天刻意不提起,就是在等待珉周的主動,於是她竊喜,刻意問「為什麼?」,珉周的表情僵硬,像在隱瞞,但俞真後來才知道她藏著的不是自己期待的東西。



珉周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湊近俞真耳邊,用和她筆觸一樣柔和、和她性格一樣溫婉的聲音,說。


 

「就只是覺得今天不該就這麼結束」

 

接著她讓俞真閉上眼,要她答應自己,在她開口說話以前都不要睜開。

一開始她還納悶著,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後來她納悶著,為什麼珉周只在汽車經過時吸氣吸得用力;再後來她納悶著,珉周為什麼要鬆開她的手。

 

「我們分手吧」

 

俞真猛然睜開雙眼,只見她的眼眶泛紅。

 

「為什麼?」


「是因為妳要出國念書了嗎?我們不是說過遠距離也可以的嗎?」


 

「不是的,俞真」她搖搖頭。


「因為比起愛我,妳好像更愛妳自己」


「很多時候,比起傾聽,妳更想要表達,妳只是需要一個聽妳說話的人,可是我也需要;比起給予,妳更想要獲得,可我也想要,但妳給不了我需要、想要的」


珉周頓住,抬起頭,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我覺得妳只愛妳自己」

 

俞真17歲的生日,沒有收到生日吻,收到交往兩年的女友提的分手。

或許金珉周不說「生日快樂」是蓄謀已久。

 

我怎麼會不愛妳呢?


俞真百思不得其解,對於分手,她的疑惑遠大於悲傷。


總覺得有地方出錯了,不僅是珉周對她的看法,連日常也變調,像受壓而在玻璃表面上不斷延展、分支的裂痕。

讀的雖然是高中普通班,可在美術課上,俞真的表現總是出彩,因此受到老師的賞識,成就感使她樂意投入,常利用課餘時間作畫,再拿到學校給老師賞評。珉周讀的是美術班,俞真也因為畫畫這項興趣和她有共同話題,還能請教她,高中兩年,作品獲得的殊榮鞏固她的信心,使她相信自己在藝術方面真有天賦,本來高三想告訴父母,要準備術科考試,大學想考美術系。


可就在這關鍵的時刻,她發現她先是失去色感,再來,取捨景物的比例總出錯,最後,她失去了作畫的渴望,當她看著空白的畫紙和待她取用的顏料,她只覺無力。


 

妳最近的作品,光影比例失衡、用色灰暗,妳到底怎麼了,俞真。


美術老師緊蹙眉心,俞真的心也被緊緊揪住。


 

俞真當晚失眠了一宿,悲傷與不解染溼枕頭,那是她分手後第一次哭,不是因為再也聽不見珉周說愛,而是因為她確定珉周的離去帶走了某樣東西,而那樣東西或許是創作的能力,或許是她愛人的信心。

用色灰暗,是因為珉周提分手的記憶在她心中,已經被定調為灰白色,而即使她作畫時並沒有想著珉周,專注於寫生的標的物,一旦上色,疊色的結果仍是灰調。

算了,也不是非得要畫畫。那是俞真當晚唯一想通的事。

 

時逢高三,失去唯一的熱忱,也失去對未來方向的肯定,俞真順從父母的建議,備考法律系,就像他們在國三時告知她,他們之後將因為工作要在國外久待,她也只是接受,不是因為沒有反抗的勇氣,而是因為覺得他們不會理解,也不會願意花時間安撫自己的心,那為什麼要表現出需求?

珉周在10月離開韓國,玟池說想去送機,畢竟也承蒙她不少照顧,俞真不反對,她甚至訝異自己能坦然地跟在玟池身後,分手後應該會想避開她,多看一眼都覺心痛,可是當她看著珉周,她只覺不解。

 

「姐姐,我真的…只愛自己嗎?」俞真和珉周相擁時,在她耳邊悶聲。

「那只是我感受到的,也許,妳能愛其他人」

「但是,我要怎麼知道那是愛?」

「當妳總想告訴她『儘管如此,我還是想愛妳』,那就是愛」

俞真似懂非懂的點頭。

「再見,要好好照顧自己」


珉周轉身後鬆下面容,可喉頭的酸澀無法卸下,她還能來送機,或許就意味著她真的不夠愛。


 

俞真,「儘管如此,我還是想愛妳」這句話,我對自己說過很多次。


但現在,我再也說不出來了。


 

§


人們總說,某件事的結束就是另一件事的開端。初戀的結束為俞真開闢了新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她要證明自己有辦法愛人。


 

可她發現那不容易。

當她接吻不再需要閉眼、當她醒來看見床上的陌生人只覺煩躁、當她沒有耐心認真傾聽、當她總能用同一套話術達到目的、當她發現要拋棄一個人好輕易,連解釋都不用,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竟能如此淺薄,她打從心底感到恐懼。

或許珉周說的是真的,我只愛自己,沒辦法愛上其他人,我在乎我自己大過於所有,所以無論他們怎麼控訴我無情,我都不感到愧疚。

達不到證明的目的,就斷掉吧,也沒有再維繫的必要。於是某個平凡的早晨,她從屋裡走出,關上門,清空了上大學這兩年多以來,所有無趣的關係,也包括昨晚和她共枕的屋主。車子停在對街,她等待著燈號變換,低頭注視著腳邊的花叢,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停在花朵上。

 

燈號轉綠,俞真向前走,蝴蝶也飛離那朵紅花。

 

父母像往年一樣,轉了能再買一輛轎車的金額進她的帳號,手機已調到最低亮度,可躺在螢幕上的「生日快樂」還是刺眼。算什麼呢,這和滾床一晚後醒來在床頭櫃看見幾張五萬元鈔票有什麼差別。讓我讀法律,說學成以後能幫助家裡企業,說最近掏空公司的案例越來越多,以後有我就放心了,是嗎,爸爸,媽媽,那我呢,我被掏空的心呢,你們在乎嗎?



俞真擡起頭,皺皺鼻子,手伸向菸盒。




曖昧、上床能戒,抽事後菸的習慣卻沒戒掉,反正無論她坐在床邊、別人身上,或是現在,自家沙發上,胸口都一樣空,那麼「事後」的前綴也可有可無。她也曾以為證明自己能愛很輕易啊,可終究還是屈服了,那為什麼非得要戒菸,讓她悲傷的又不是尼古丁。


很久沒有自己過生日,和珉周交往時,有她在;她離開後、玟池讀高中時,有她在,可她今年六月就去美國讀大學了,秋天重感冒,在家裹得和蛋捲一樣,能讓我自在相處的人們都缺席,看來今年真的得一個人過,同時慶祝生日和分手紀念日,我該買個黑色的蛋糕嗎?

橘紅色的火團才剛現形,[吵死人的傢伙❤️]的暱稱就出現在螢幕上,俞真闔起打火機盒蓋,接起,玟池響亮的聲音使她拿遠了些。姐姐!生日快樂!我邀請了一隻小貓咪陪妳過生日!俞真半信半疑地下樓,拉開門,看見一個女孩提著比她身軀還要大的藍色盒子,抬頭看她,眼睛緩慢地眨了幾下。妳就是小貓咪? 女孩聞言,困窘的紅了臉。俞真笑出聲來,想必平時玟池沒少捉弄人家,就不鬧她了,把她請到樓上,和螢幕裡的玟池一起聊天,蛋糕吃得津津有味。

那晚,在玟池的一聲聲「姐姐妳一定要把小諧潾照顧好啊!」中,俞真收下了來自玟池的生日禮物,名叫姜諧潾的小貓咪。

去年拿父母給的錢買了轎車,堪用也不追求蒐集。於是俞真將今年的額度投入創業,和一起開酒吧的秋天討論過後,她決定複製現有的營運模式、略作修改,再開一間小型的餐酒館。即使資金充裕,獨資還是一門大學問,俞真的大三上學期,總在廠商、銀行、政府之間周旋,原來空蕩蕩的通訊錄被工作相關的人們占據,她的生活也容不得其他外務,她沒有心力理會閒言碎語,更何況那些話半真半假,她以前確實是他們口中隨便的傢伙,辯駁就更不可信,八卦者大多對真相沒有興趣,所以解釋也多餘。

在她以為自己會完全和愛情脫鉤時,那個只愛自己的學妹,張員瑛,引起她的興趣。

 

如果妳也和我一樣,是只愛自己的人,妳會知道怎麼愛人嗎?

我能從妳身上,習得愛人的方法嗎?

 

俞真覺得,接近張員瑛就是通往解答的捷徑,但她不能將這段關係看得太鄭重,要是將張員瑛看得太重要,要是把能否愛人的謎底壓在了她們的相處之下,她承擔不起。因此萬萬不能極端化,最好要若即若離,這特質她磨練了兩年多,對於張員瑛,她有自信能保持付出與獲得的平衡。

法律講求公平,在俞真看來,關係也是。

 

§


員瑛裝狠的模樣很可愛,明明是連點菸都不知道怎麼點的門外漢,卻揖拉著眉毛要強。她想用以往的方式索吻,員瑛卻拒絕了,那也沒關係,她不急,至少她看見員瑛的動搖。而當她聽見員瑛出現在延高聯誼的理由是「因為對會來參加的人感興趣」,又發現員瑛在進行接吻任務時的沈默,她便推測自己在員瑛心裡有一定地位。


 

那麼妳能接受我到什麼程度呢?

要是我把我過去那副隨便的樣子呈現在妳面前,妳能接受嗎?

 

於是她在看見員瑛走出居酒屋的瞬間,托住有娜的後頸,為什麼這幾天才開始聯。質問被俞真封口,餘光瞥見員瑛轉向她們,俞真抬眸演出錯愕。

但我想和妳接吻。

她看著員瑛顫動的雙瞳,猜測她此時是否在為她的話下註解,不用的,張員瑛,太愚蠢了,接吻只是探入一個人身體最容易抵達的捷徑,只是篩選的一種形式,如果身體不相合,靈魂也沒有交流的必要,人終究是貪婪的,身體和靈魂的滿足都需要,與其之後才發現彼此不適合,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釐清呢。

 

可員瑛擦去她口紅、主動覆上唇的舉動,俞真始料未及。

 

原來讓你猶豫的是這個嗎?


妳也認同親密不應該被賦予太多意義嗎?


妳也覺得只要遵循「想接近、想靠近、想貼近」的念頭就好嗎?


我們果然是同一種人。

或許我真的能透過妳學到些什麼,太有趣了。

 

要拉近關係最快的方式就是讓對方感受到「我是特別的」,只要把關心小題大作,在對方面前表演,就能收獲因感動而遞上台的玫瑰花。話雖如此,因她而忐忑的心情、凝視著她睡顏而悸動的心也是真實的,感情本來就是半真半假,俞真不願分得太清,總歸都是想靠近的慾望。

待到早晨,員瑛說想看看她放下瀏海的樣子,俞真聽見了弦外之音,那意味她想看見自己少見的另一面,她希望她在自己心裡是特別的。好啊,俞真心想,那妳也得讓我看見妳不為人知的一面。

探入的慾望從嘴巴,移至腿間。

 

「妳在我很需要被照顧的時候出現了,不算嗎?」


員瑛的聲音仍不平穩,不甘獨自淩亂,還要以不滿的話語作針,將俞真的心引得無緒。


俞真本來想告訴她,其實不必把她看得那麼卑鄙,她對待她又何嘗不是真心,單純想靠近的慾望為什麼不能算作真誠,只有最單純的喜歡能被稱作真心嗎?

所以員瑛在某些方面,和她又不那麼相似。

俞真轉過身看著窗外,一群蝴蝶的影子映在透光窗簾上,一排綠植被兩邊窗簾剪得只能見到一株,陽光將粉色的花瓣照得鮮活,花朵的倒影一半落在室內的木地板上,另一半落在潔白的床單上,在自己的手邊。

倒影近在指尖,實體卻和自己隔了一道牆。

她就躺在我身邊,卻無法走進我的心。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意識到自己匱乏的時候。俞真咬住下唇,想以疼痛壓抑哭泣的衝動,預想中的酸澀卻沒有蔓延開來,原來根本就哭不出來,現在的感受可能已經不是悲傷,就算是,也早就超過能用流淚抒發的程度。

她眨了眨眼睛,看見那些蝴蝶的影子越來越淡,離開只是作為歇腳處的花朵。


我們也會像那樣,短暫的各取所需,再長久的分離,是吧?


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我要怎麼學會愛呢,在將近三年的時間裡,和那麼多人錯身,連停留的渴望都未曾有過,難道我真的沒有愛人的能力嗎?


仿彿周遭的一切都處於暴風眼,無風無雨,甚至晴朗,而範圍與狀態倒了過來,所有風雨縮成一團,擠在俞真的胸口。

 

天氣真好,但我好像再也不會好了。

她想說出這句話,可是員瑛不會懂,她們只有躺在一張床上時,最為緊密。

於是她只說了前面四個字。

 

「安俞真」


她曾經告訴員瑛,她身邊的人不常叫她全名,即使是年上也是,那麼,張員瑛為什麼要這麼叫她。


 

因為妳不想和他們一樣嗎。

她轉頭,輕易地看清,我希望我是特別的,她的眼睛這麼說著。

 

我也希望妳是特別的,我也希望妳和他們不一樣,我也希望妳真的能告訴我怎麼愛。所以員瑛啊,不要讓我失望。俞真撫上她的腰,貼著她的耳朵,輕語,不要去想我對其他人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沒辦法專注我們的相處,這段關係就只會淪為對照,我們對彼此而言,就不可能真的特別。

 

§


整個寒假,俞真只專注於試探。


她不討厭員瑛說話的聲音,不討厭員瑛談論夢想、分享喜歡的電影和歌曲時,神采飛揚的模樣,但她討厭員瑛總不主動詢問她今天去哪、吃了什麼、和誰待在一起,就算自己主動透漏,她也不細問,淺嘗輒止。

 

為什麼,難道妳對我不好奇嗎?

於是她開始試探,刻意拉長回訊時間、刻意不維持去她家的規律、也刻意在和諧潾去海邊時,在夕陽照下緣露出兩人的影子,可是員瑛還是什麼都不問,就算問了也擺出一副興致缺缺。能不能再深一點?可以再多嗎? 在兩人蒙著細汗、面色潮紅時,還是她們於房裡任何一隅、衣著整齊時,她都在試探。

 

「她到底為什麼,對我的行蹤漠不關心?」

俞真躺在諧潾工作室裡的長椅上,面朝天花板,向諧潾拋出了問題,諧潾歪著頭,一邊沖洗調色盤和畫具,一邊思考。

「姐姐」「為什麼妳要在乎這個?」

「嗯? 就好奇啊,還能為什麼?」

「但妳之前也遇過這種狀況吧,那時候妳會好奇嗎?」

「多少有點」

諧潾提著裝畫具的籃子,拉過一張高腳凳,拎起抹布,坐在俞真面前,擦拭起調色盤。

「我聽妳說過很多故事,都有一個共通點,妳在裡面總是很被動,妳總說『她問我什麼,她對我怎樣』,仿彿都是她們先提出了要求,妳才思考要不要答應、要不要付出,妳只在有求於別人時,會主動付出,就像妳對工作上的廠商,妳講求你來我往的互惠」


「但妳在剛認識張員瑛時,就替她的朋友買水、替她出計程車錢,甚至妳看看妳現在顫抖的手,妳說過她討厭菸味吧,妳還因為她戒菸,之前我在做項鍊時,妳跟著學做了一個蝴蝶的,也是送給她的吧」


「張員瑛她明明,沒有要求妳做這些啊,那妳又為什麼要主動付出,妳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好吧,那可能是,我希望她愛上我吧。要是她能愛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那不就代表我也可以嗎?」


「我只是想要一個證明,證明我和她都能愛人」


 

「妳要怎麼知道她愛妳?」

「如果她說出『儘管如此,我還是想愛妳』,那就是了…不過,我想以她的性格,應該很難說出口吧」

「那不就無解了嘛,妳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啊」諧潾雙手一攤。

「對啊,但能以別的形式表達出來吧,到那時候,我應該能注意到的」

「這樣啊」


「但看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呢,畢竟妳說她對妳的行蹤沒什麼興趣」


「如果真的喜歡妳,應該會對妳的一切感到好奇吧」


「除非她有更好奇的人,或者,除非她很想問,但她不敢問」


 

是前者吧。

前車的車尾燈將她的雙眼照得通紅,許是繃緊的臉周也牽動了空氣,員瑛不時偷看她,像做錯事又不知如何認錯的孩子。

「妳在生氣?」

 

嗯,才看出來嗎。

 

「我為什麼要生氣?」俞真刻意問。

「我遲到了,對不起」

喔,不,不夠,妳還要為很多事道歉。比如妳和金錫勳聊天聊得忘我,可妳在我面前總不過問我的私事;比如妳能在他面前露出自在的笑容,可妳在我面前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為什麼? 妳和他在一起時比較開心嗎? 所以妳對他比較好奇嗎?

 

當俞真在樓梯上,看見員瑛站在被她從房間裡搬出,準備要放到車庫的畫作前,她覺得胸口的期待又被提起,她終於感到好奇了嗎? 俞真加快腳步走到她身後,期待她詢問,期待自己說出「說這個把氣氛搞的好沈重」以後,她會牽起自己的手,說「沒關係的,我想聽、我想了解妳」。

但她沒有。

連自己手裡的外套都不好奇是誰的,仿彿那與她無關一樣。

 

期待落空,俞真一次又一次拋出的機會,員瑛都選擇忽略。於是她開始思考,會不會一切都是她在自導自演,她是不是會錯意,員瑛會不會從未希望自己特別,不然她為什麼總對我不好奇,為什麼總說冰冷的話,為什麼總是蹙著眉頭,為什麼總讓我覺得自己不重要。

張員瑛,如果是這樣,我要怎麼說服自己繼續靠近妳。

 

俞真懷著鬱悶的心情,提著生魚片,按響諧潾家的門鈴,諧潾覺得她的臉色比生魚片還要涼,大概猜到她又在哪處碰壁了。她沒有像玟池一樣熱情的聲音能將俞真捂熱,可看見俞真傷神又於心不忍,於是她放下筷子,領著俞真進工作室,讓她看幾幅被擺在畫架上的幾幅抽象畫,是今天下午才從畫展運回來的。她知道俞真喜歡看她畫畫,也知道她過去曾與繪畫有段緣分,或許看著自己作畫,能撫平她心裡的某個角落,要是又翹起,她就會再來看,坐在身後那張長椅上,靜靜地待著。

「諧潾啊,妳一開始,總是知道要畫什麼嗎?」俞真看著其中一幅,背對著她問。

「我會畫我閉上眼睛後,看見的一切」

「是嗎?」俞真低語,良久後,她又開口。「但我什麼都沒看見」

「那就是還沒辦法看見而已」


諧潾握住她的手腕,下滑至手掌,緊緊扣住她顫抖的雙手。


「姐姐,很難受嗎?」

「嗯」

「今天不是傳訊息給妳了嘛,我的教授告訴我『創作和愛人密不可分』,她會那麼說,一定是因為她體會過無助的感覺,但她現在當上我們學校的教授了,所以,姐姐以後一定能找回畫畫的能力,一定能愛人,人生還有這麼長呀」

「嗯」

 

諧潾放開俞真的手,張開雙臂。


抱抱以後就會好起來的,玟池以前總在她難過時這麼做,現在玟池如果在姐姐身邊,一定也會擁抱她。俞真姐姐很可靠,但還是會有脆弱的時候,而且她的心思又那麼細膩,會想很多,所以妳也幫我多陪陪她,好嗎,諧潾,玟池曾在她出國前,向她交代。


諧潾順著俞真的背,俞真埋在她肩頭,一會,待她漸漸平穩下來,俞真擡起頭,盯著諧潾的雙眼。

 

「可是,諧潾啊,我好像還是會想靠近她」

「那就去吧」諧潾說,牽著她的手晃,露出笑容。

「畢竟儘管如此,姐姐還是想靠近她,不是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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