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浪潮的聲音(五)

潮汐的秘密心事
那一聲「微晨」，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直到隔天上午，都還未完全平息。林微晨坐在書店窗邊，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手裡捧著一本張愛玲的《流言》，眼神卻有些渙散，時不時飄向牆上的舊掛鐘。

距離下午兩點，還有三個多小時。時間，忽然變得像宜蘭五月的空氣一樣，黏稠而緩慢。

要去海邊了。這個念頭本身，就帶著一種解放的意味。大海，對從小在蘭陽平原長大的微晨而言，既熟悉又神秘。熟悉的是那片一望無際的藍，是課本裡讀過的龜山島傳說；神秘的是它那永恆變幻的潮汐，是潛藏在浪濤聲中、彷彿能吞噬一切憂愁的巨大力量。有多久沒好好去看海了？她一時竟想不起來。似乎自從大學畢業，回到這個被書本環繞的安靜角落後，她的世界，便少有那樣開闊的風景了。

她起身，走到小小的茶水間，給自己泡了一杯安神的洋甘菊茶。鏡子裡映照出的臉龐，似乎因為昨晚的輾轉反側而略顯憔悴，但眼底卻有一種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隱隱的光采。她忽然有些在意起自己的穿著。平日裡，她總是穿著寬鬆舒適的棉麻衣物，方便在書店裡活動。但今天… 她望向衣櫃裡那件許久未穿的、淺藍色的連衣裙，裙襬上印著細碎的白色浪花圖案。那是幾年前去沖繩旅行時買的，充滿了海的氣息。

也許… 就穿它吧？

一點多，微晨提前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她站在穿衣鏡前，看著鏡中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自己，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她輕輕撥了撥及肩的髮絲，深吸一口氣，像要奔赴一場重要的約定。

下午兩點整，一輛銀灰色的、看起來頗新的國產轎車準時停在了書店門口。沈慕言從駕駛座下來，他今天穿著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和卡其色休閒褲，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看到微晨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艷。

「妳今天… 很不一樣。」他由衷地說。

微晨的臉頰微微一熱，「很久沒穿這件衣服了。」她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裙襬。

「很好看。」沈慕言的稱讚很直接，卻不讓人覺得唐突。「像把海浪穿在了身上。」

微晨的心，因為他這句詩意的形容而輕輕一顫。

「上車吧。」沈慕言為她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動作紳士而自然。

車廂裡很乾淨，有股淡淡的皮革和新車的味道。沒有懸掛任何裝飾品，也沒有播放音樂，一如沈慕言給人的感覺，簡潔而專注。

車子駛離羅東市區，窗外的景象漸漸從密集的房屋和商店，變成了開闊的田野。五月的蘭陽平原，水稻田裡一片綠意盎然，偶爾可見白鷺鷥點綴其間。遠處的中央山脈，輪廓清晰，在藍天白雲下，像一道沉穩的屏障。

「你租的車？」微晨隨口問道。

「嗯，為了方便去各個地方錄音。」沈慕言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回答道，「宜蘭的大眾運輸雖然不錯，但有些我想去的地方，還是開車比較方便，尤其是需要攜帶器材的時候。」

「也是。」微晨點點頭。她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一排排整齊的魚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們要去哪個海邊？」

「永鎮。」沈慕言說，「離羅東不遠，聽說比較安靜，而且…」他微微側過頭看了微晨一眼，「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很清楚的龜山島。」

永鎮海濱。微晨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但似乎從未去過。她想像著那裡的景象，心頭的期待又多了幾分。

車程並不長，大約二十多分鐘。當空氣中開始瀰漫開一股若有似無的、鹹鹹的海風氣息時，微晨知道，目的地快到了。轉過一個彎，一片開闊的、灰黑色的沙灘和湛藍的海水，毫無預警地展現在眼前。

太平洋。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開闊感。灰黑色的沙灘一直延伸到遠方，與湧動著白色浪花的藍色大海相接。海的盡頭，是清晰可見的龜山島，靜靜地臥在海面上，像一隻巨大的、沉睡的海龜。天空很高，雲很淡，海風帶著一種粗獷而自由的氣息，吹拂著一切。

沈慕言將車停在靠近海灘的一處空地上。兩人下車，海風立刻將微晨的裙襬和髮絲吹得有些凌亂。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鹹味和海藻氣息的風，彷彿能滌淨心中所有的塵埃。

「我們先沿著沙灘走走吧。」沈慕言從後車廂拿出他的背包，裡面是他的寶貝錄音器材。「我想先感受一下這裡的聲音環境。」

他們並肩走在略顯鬆軟的沙灘上。沙是細緻的黑沙，踩上去，腳會微微陷下去。海浪一波波地湧上沙灘，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然後又帶著唰唰的聲音退去，留下濕潤的痕跡和一些被衝上岸的、細小的貝殼碎片或枯枝。

浪潮的聲音，是這裡絕對的主角。時而雄渾，時而溫柔，帶著一種永恆的、充滿韻律的節奏。

「妳聽到了嗎？」沈慕言忽然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微晨也跟著停下，專注地聽著。「聽到什麼？」除了浪潮聲和風聲，她似乎沒聽到別的。

「浪退去的時候，」沈慕言閉著眼睛，輕聲說，「沙子裡那些細小的氣泡破裂的聲音，還有… 貝殼和沙粒被水流帶動，相互摩擦滾動的聲音… 非常細微，但確實存在。」

微晨屏住呼吸，努力去捕捉。果然，在每一波浪潮退去的間隙，那種極其細微的、沙沙、滋滋的聲響，如同大地的耳語，悄然浮現。若不是沈慕言提醒，她絕對會忽略掉這些藏在巨大浪濤聲之下的、微小的聲音秘密。

「大海的聲音，層次太豐富了。」沈慕言睜開眼睛，感嘆道，「每一次潮起潮落，都是獨一無二的聲音。」

他找了一處稍微乾燥、地勢略高的地方，開始架設他的錄音設備。這次，他拿出了一個看起來更為專業的立體聲麥克風，還支起了一個小小的防風罩。他戴上耳機，專注地調整著設備，神情嚴肅而認真，彷彿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

微晨沒有打擾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各種旋鈕和按鍵上熟練地操作，看著他身後那片無垠的大海和靜臥的龜山島。這一刻的畫面， 有種奇異的美與靜謐。

沈慕言錄製了一段時間後，對微晨招了招手。微晨走過去。

「想聽聽看嗎？」他取下自己的耳機，遞給她。

微晨接過來戴上。這一次，聲音更加震撼。立體聲的效果，讓浪潮聲彷彿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整個人包裹住。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左邊稍遠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和右邊較近處海浪沖刷沙灘的聲音，層次分明。風聲也不再是單一的呼嘯，而是帶著方向感，時而從耳邊掠過，時而又在遠處迴旋。那些細微的、沙粒滾動和氣泡破裂的聲音，也更加清晰可聞。

這聲音，比她親耳聽到的，更有一種抽離現實的、純粹的力量。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漂浮在海面上的葉子，隨著浪潮起伏，被那原始而博大的聲音徹底淹沒。

她沉浸其中，久久不願摘下耳機。直到沈慕言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睜開眼，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感覺怎麼樣？」他笑著問。

「感覺…」微晨努力尋找著詞彙，「感覺自己好像變得很渺小，又好像… 和整個大海融為一體了。」

「嗯。」沈慕言點點頭，「這就是大海的聲音魅力。它能喚起人內心深處的敬畏感，也能帶來一種… 被包容的平靜。」

他收起器材，兩人繼續沿著沙灘散步。夕陽開始西斜，金色的光芒灑在海面上，將粼粼波光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遠處的龜山島，也像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

「這裡的沙灘很長，人又少，很適合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微晨看著遠方，輕聲說。

「是啊。」沈慕言應道，「不過，」他轉頭看向微晨，目光溫柔，「兩個人一起走走，感覺也很好。」

微晨的心，像被夕陽的光芒燙了一下，暖意迅速蔓延開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踩在沙灘上的腳印，很快又被下一波湧上的潮水抹去。

「沈慕言，」她忽然鼓起勇氣，抬頭問道，「你的研究… 大概會持續多久？你會一直在宜蘭待下去嗎？」問出這個問題後，她立刻有些後悔，擔心自己顯得太過急切或冒昧。

沈慕言的腳步頓了一下。他望向遠方的海平面，沉默了片刻。夕陽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長長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我的計畫，初步是預計三個月。」他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一些，「主要是收集宜蘭幾個代表性區域的聲景素材，包括自然和人文的。之後… 還要去台灣其他幾個地方，比如花東縱谷、南部山區… 整個計畫完成，可能需要一年多。」

三個月… 一年多… 這些時間單位，像冰冷的數字，敲打在微晨的心上。原來，他留在這裡的時間，比她想像的還要短暫。

「那你…」微晨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之後會去哪裡？回台北嗎？」

「不確定。」沈慕言搖搖頭，「這個計畫結束後，我可能會把收集到的素材整理出版，或者辦一個聲音展覽。也可能… 會去國外繼續進修相關領域。」他轉過頭，看著微晨，眼神裡有一種坦誠，也有一種微不可察的… 歉意？「我的生活，好像一直處在一種… 移動的狀態中。」

微晨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移動的狀態… 這和她守著一間舊書店、渴望安穩的心境，是多麼不同。她一直知道他們之間存在著差異，但直到此刻，這份差異才如此清晰而沉重地擺在眼前。

沙灘上，只剩下浪潮拍岸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帶著永恆的節奏。

「那…」微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能夠在短暫停留的地方，用心去傾聽和記錄，也很了不起。」

沈慕言看著她，眼神複雜。「微晨，」他說，「我知道我的生活狀態，可能會讓… 靠近的人感到不安。」

微晨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著遠方的龜山島。夕陽正緩緩沉入海平面，天空被染成一片絢爛而短暫的橘紅與紫色。

「但我很珍惜…」沈慕言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很輕，卻很清晰，「在這裡遇見妳，和妳一起分享聲音、分享時間的這些片刻。」

微晨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了一下，酸澀感和一絲甜意交織在一起。她轉過頭，迎上他的目光。在夕陽最後的餘暉裡，她看到他眼中真摯的情感，那不是虛假的客套，而是… 真實的、溫暖的流露。

也許，有些相遇，注定短暫。但短暫，並不代表不珍貴。

就像此刻的夕陽，絢爛之後，終將沉入黑暗。但它留下的那片刻的、溫暖的光芒和色彩，卻足以讓人銘記許久。

「我也是。」微晨輕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很堅定。「我也很珍惜。」

兩人相視而立，沒有再說話。海風吹拂著他們的頭髮和衣角。遠處，龜山島的輪廓在逐漸暗淡的天色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潮水，不知疲倦地湧上沙灘，又緩緩退去。

彷彿在低語著，關於相遇與別離、永恆與短暫的、古老的秘密心事。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