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廣、吳寔、陸彥依序列在案下左側。迎客廳中間為一名頭上包布頭巾,衣著華麗,長袍蓋地,膚色略深,手掛珠寶,隨著他與其中一名翻譯說話時擺動著手,清脆有聲。而二位翻譯人員,正在低頭交談討論最後的結論,齊王臉色凝重坐在案前,手中的扇子時搧時合,眼神隨著三人交談漸漸凝鍊,裴策則在齊王左側歛手而立,面容無動,彷若淨潭。本是斜陽入室,忽地陰暗起來。一開始只有豆落屋頂般敲奏的聲響,瞬間廳外白茫茫一片。廳內也逐漸變暗,讓人誤以為天已黑,日已落;實則烏雲蓋日,暴雨如瀑傾瀉。裴策稍向齊王行個禮,就去把廳中燭火點亮後復回齊王身邊站著。
最前頭身著交領長衫的譯事官恭敬的朝齊王行禮後說:「啟秉齊王殿下,外邦使者表示這貨物的價值不同,不能都以單一類別計算,舉例來說,就算皆為丁香,也有等級和包裝保存的差異,斷不能僅用香料當分類而蔽之,如此連民用的胡椒也得課稅。」旁邊另外一名翻譯官拉拉他的衣角,又低聲在他耳邊湊上幾句,交領長衫的譯事官點點頭,向齊王再行禮,齊王左手一抬,他繼續說:「這上下兩個大港也未徵收民用物資稅收,要非此港運轉快,倉保穩妥,若如此課稅,願回鄰近上下二港,雖多過路費、需等運轉,這一來一回也比這裡划算多。」他看向另外一位翻譯,確定沒有要補充的,便深深行禮。
齊王收起扇子放在案上,挺直身子略前靠桌,雙手疊放在案上,語氣溫婉回答譯事官的提問:「你讓使者放心,此事我定會好好商議,待有結果,將派專人通傳,且放心回去,靜候消息。」交領長衫的譯事官對另一位翻譯及外邦使者低聲傳遞齊王的意見後,外邦使者壓著唇,雙眉略凝,隔一會如無可奈何般深吐一口氣,便點頭答應,隨著兩名譯事官一起行禮後離去。
沈行廣在外邦人離去後首先起身低聲秉道:「殿下,此事需謹慎商議。」
齊王頷首,起身招來裴策隨侍在旁,留下一句:「隨我來。」便逕自往偏殿走去。
進入偏殿後,還未待齊王坐定,吳寔立刻就跪了下來,陸彥也跟著伏跪其後。隨著齊王進來的裴策仍在齊王坐下之後隨侍在側,沈行廣則是揖身站在台下,靜候齊王指示般昂首而立。
齊王打開扇子,啜了點茶,命裴策去將偏殿中的窗戶都打開,雨後的悶風如蒸氣般竄進屋內,跪在案下的吳寔和陸彥頭上已佈滿細小的水珠。齊王緩緩搧了幾下後,像是在欣賞扇面上的山水筆墨,「這畫中無人啊,真是少點意境!」突如其來這一句,吳寔聽來摸不著頭緒,但總覺得齊王說的「畫」應是亦有所指,朝沈行廣投以求救的眼神,陸彥則頭低得更沉。沈行廣緩緩地揖身拜起後說:「吳寔大意試行未先告知殿下及市舶司實為不該,然錯已鑄成,若外商全退,則當初的建港資金無法收回外,王府的港運亦受影響。此季來往船舶及貿易量極大,若不迅速處理,恐下半年行程全亂,王府威信無存。」
齊王一邊聽著沈行廣回話,一邊拿起案上的毛筆,蘸了蘸墨,打開扇葉,仔細端詳著,並不急著回話。他左右端詳,那毛筆才剛要點上扇紙,又提了起來。
沈行廣看著齊王執筆在空中忽落忽離,也沒見裴策上前磨墨,他挺直身子看看齊王又望向地上跪著的吳寔和陸彥說:「唯今之計應是先停止分級收稅,封蠟稅照收,但比照前後兩個大港得收得少,探探這些外商意願。」
齊王的筆終於在扇紙上的某處畫了幾筆,聽聞沈行廣說完後,他停下筆,「這市舶司封籤點蠟的金額已公告訂出,如何說停喊停。稅由官定,銀歸官收,我王府也不入庫坐收,這帳該怎解?」眼神示意裴策磨墨,蘸取後又在扇面的下方撇點起來。
窗外的蟲鳥鳴叫忽遠忽近傳來,室內悶氣隨著徐徐漫入的夕陽退了出去,沈行廣忖了忖回答:「若由王府契外補貼,或暫時可行。」
「餘膳盒的盈餘能暫抵灘租或運腳費用嗎?」沈行廣語畢,齊王剛好停手把筆放回架上,緩緩吐出這句話,輕輕搖動扇子,似乎在等剛剛落筆完的墨跡風乾。
沈行廣立刻回應:「此季營收尚可墊付,來季得再議。若殿下同意,卑職即刻去派人清算。」說完抬首再看齊王,齊王持扇左手一揮,他便先行退下。
齊王合起扇柄,低垂睨眼看像伏趴在地不敢動的吳寔,吳寔在沈行廣踏出偏殿後,馬上慌張求饒:「卑職誤用帳法,絕非故意,乃是…」偷偷把頭低側朝向陸彥。陸彥發現吳寔的舉動,緊握雙拳,咬緊雙唇,不發一語,頭低得更沉了。他知道,這時候,說甚麼,做什麼都是錯。
齊王把扇子直接往下丟,扇子一抖落在吳寔面前。命裴策在拿一把新的扇子,打開扇面全黑,搧起來帶有檀香撲鼻。吳寔見落在面前的扇子,不知當撿不當撿,只得把身子後退。
「賞你了,」齊王悠然地搧著,眼底卻無溫意。「你的工作交給陸彥吧。」他站起往屋外走去,留下連聲謝恩的吳寔和一臉愁容的陸彥。
端午後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四月底的大量出貨完畢後,柳芷茵並不得閒。帳房裡少了陸彥這樣中堅份子,上下溝通更不方便外,如同她在現代職場般,想要找個可靠的盟友加前輩都沒有,自己摸索已是常事,更何況還有劉一航這種豬隊友,時不時各種請假理由,常常搞得她措手不及,每日累疊的賬據除了要幫他分清楚外,還要封頁妥當,不然隔日來他大包一扔,還得怪柳芷茵沒做好代理人的工作。柳芷茵一邊按日收整,肚子裡的火無處可消,更覺口苦難耐,多灌了兩杯茶,把最後的單據以石壓好後,拎起自己藍色的隨身布包往寢室走去。
天未全暗,剛剛的午後陣雨讓屋內透著涼風,桌上攤著昨日膳港司送回的餘膳盒帳冊數本等她覆核,她先癱坐在椅上兩眼無意的睜大,聽著外頭的偶有蟲聲、鳥鳴和簷角滴雨,柳芷茵稍扭動上身伸展後,繼續伏桌翻起帳本。
她左手壓著帳本核對餘膳盒上的剩菜歸檔,右手拿著毛筆抄錄,一邊對比是否正確。剩菜歸檔上寫的是剩餘物料的轉用,因此在核對時必須前後對照才能司毫無差,這個過程需要極度專心。過了不知多久,她只覺得兩眼乾澀,將頭後仰,轉動眼睛舒緩。天色黑得比她想得快,已到非得掌燈否則看不清的時候了,她伸手去撈來隨身的藍色布包,兩眼無神地眨著眼,用手在布包的內側摸索找著打火石,打算砌燭點燈。找了半天,她摸不到熟悉的觸感,到是摸到一團堅硬的東西,外皮有點滑的感覺,「有這個東西嗎?」柳芷茵狐疑地抬著頭仰天撈取出來後,拿到眼前一看,是一張沾滿各色汙漬的紙,包著一團物體,她拆開那張紙後,赫然發現打火石就在裡面,還有兩個蠟塊。「老了。」她笑著把燈點著後,拿起那張紙一看,「怎麼會有這張紙?」重點是還被自己拿來包打火石。盯了一會,她看著紙張抿嘴一笑,「包子紙啊!」上面的黃汙讓她想起來,那是陸彥給她包子時包在外頭的,這幾日繁忙,倒忘了拿出來丟了。
她把紙張拿起來對著燭燈照,紙半反著光,看來像是上了層蠟般,柳芷茵好奇地拿起來左翻右擺。「師父也太急了,萬一這是帳紙我沒注意到,亂丟就糟了。」一邊笑著一邊把紙摺起來,「算了,明天再拿去帳房丟掉好了。」便把那張紙放到布包中。
「等……」,她的手壓在紙上,「這……不是……帳紙吧?」她用力的以指尖壓著紙張,然後用手指緩緩地捏起紙張,再次打開來看。
紙張上面被油漬或墨漬糊掉的字,都在同一區塊,其中僅有兩個墨漬較未暈開,看來還能猜一猜。餘下部分看來是一片未寫,僅有油漬和水漬。她先認出其中一個字,那兩撇左右各自一邊,下面像個半月,「是……分嗎?」她用手指跟著描寫,這個字跡,「這是……師父寫的嗎?」那的確看起來很像陸彥的筆跡,但又說不起來哪裡怪,柳芷茵懷疑著自己的記憶。
「那這個呢?」她不太確定這個像「可」字的周圍,那被油污蓋住的地方,是否有其他的部首或筆劃,只好用手在桌面上寫了幾個可能的字猜著。「看來有墨的都在同一區,這……真的有點像……。」柳芷茵捏著污紙的手指,如同現在的心跳加速震動著。
「可是⋯⋯,師父怎麼會把帳紙拿來包包子呢?」這讓柳芷茵無法理解。自己剛到齊王府時,何書吏千叮萬囑告誡自己,帳紙不能亂丟,就算是抄錯的。她拿著那張像帳紙的污紙,想到自己剛開始學習謄抄草帳到副帳本上時,陸彥都要她拿一張廢紙先試寫一次,「妳要寫快點,妳這樣是寫兩次,不寫快點我們等等就來不及……」陸彥坐在她身邊,一邊翻著手中的帳本,還不忘轉頭過來看她寫得如何。
旁邊經過的帳吏端著茶,笑著看陸彥說:「陸帳吏,你看看你,這壓力大到人家小帳吏連飯都不敢吃吶……」
「是啊,這茶我看在她桌邊都放半天了,沒開蓋呢。」
陸彥笑了笑,沒理會他們,低聲對柳芷因說:「寫完了嗎?拿來?」
柳芷茵緊抿雙唇,輕輕點頭,交出剛剛寫的單子,陸彥看了一下,「可以了。」把一本帳本打開,放到柳芷茵桌前,「寫吧。」
柳芷茵拿起毛筆,準備動筆時,另一位經過的帳吏看著她拿在手中的草稿,直接問陸彥:「不是吧,還打草稿,這樣要寫到甚麼時候啊?」
「是啊,壓力也太大了。」
「寫錯再改就好啦!」此起彼落像是求情又像是揶揄的對話在帳房理竄著。
柳芷茵依然低頭認真填寫,倒是陸彥穩重的笑著回懟:「我不給她壓力,要不等她做錯給你們壓力嗎?」
柳芷茵知道陸彥不是真的給自己壓力,是怕自己做錯,所以特別仔細的要求。然而,這樣每一頁都會跟自己核對的嚴師,又怎麼可能隨便把這像帳紙的東西拿來包包子?「難道,是市舶司出了甚麼事嗎?」她拿著那張污紙,對,師父那時在市舶司,帳紙的來源八成和市舶司拖不了干係。柳芷茵拿起那張紙看著,也不太敢確定,只好再翻了幾次,卻還是看不出個玄機,糊掉的字邊緣抹得剛剛好,不留半點線索,「這可能要求神問卜才知道了」,她自言自語著。除了猜半天猜不到的不甘心外,這幾日繁瑣的事務更讓她覺得心亂火生,喝完茶後把那張污紙收入衣袖走出寢室,想到屋外透透氣。
書房內,裴策將一本本自膳港局及陸彥自市舶司帶回的帳本排好堆在案上,起初齊王本來是坐著慢慢翻閱,還夾雜著扇影飄動和低吟。裴策一邊把齊王有折角的帳冊一一攤開,按照餘膳盒和市舶司分列左右擺放在長案上。
驀地,齊王站起,用扇子點完左邊餘膳盒的帳冊後,復到右邊市舶司帳冊上點著不動,過一會才又移回餘膳盒。裴策站在旁邊,一邊看著齊王來回點,一邊捧著茶盞,把頭移到左邊,從餘膳盒帳冊開始唸著:「剩菜歸檔、可回收、可再用、品項、入庫日、出庫日、使用處、出庫用途、備註。」然後又移到又邊看著市舶司的帳冊低頭喃喃自語:「籤號、可回收………」他頓了一下,繼續唸著:「可再用、分類、入港日、出港日、原貨主、領貨主、備註。」快速唸完兩邊後,他雙唇緊閉,頭也隨著齊王的扇柄左右輕挪著。
齊王的扇柄來回對照一輪後,右手的扇柄重回抵在餘膳盒上的「可回收或可再用」那欄上,將身體稍往右挪,剛好撞到站在一旁把頭湊過來的裴策,他皺了下鼻,裴策馬上往後退,閉上嘴,把茶盞端在胸前。齊王白了他一眼,換以左手指在左側餘膳盒上的「可回收或可再用」,而右手則將扇柄移到市舶司相對應地方的欄位上寫的「籤號」上畫著圈繞著許久,裴策略低頭正想張口,齊王卻打開黑色折扇橫在他面前制止:「勿來。」讓裴策留在書房裡整理亂成一桌的帳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