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程禹第一次見到陸清言,是在一個下著細雨的週五傍晚。
台北城的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暈染開來,像是水彩畫上被不小心灑了水。程禹剛結束一場不愉快的約會,匆匆逃離那家過於精緻的法式餐廳,躲進這間隱藏在巷弄裡的書店咖啡廳。
「一杯熱美式,謝謝。」他對櫃檯後的店員低聲說道,聲音裡還帶著剛才那場爭執的餘溫。「馬上好,需要搭配我們的藍莓奶酪嗎?今天剛做的。」一個溫潤的嗓音從書架旁傳來。
程禹轉頭,看見一個穿著深灰色毛衣的男人正從梯子上下來,手裡拿著幾本厚重的藝術圖鑑。那人身形修長,眉眼間有種安靜的氣質,像是這間充滿舊書和咖啡香的地方自然生長出來的一部分。
「不用了,只要咖啡就好。」程禹勉強笑了笑。
「壞日子?」灰毛衣男人將書放在櫃檯上,眼神裡沒有過多的好奇,只是一種平靜的理解。
程禹聳聳肩,「很明顯嗎?」
「來這裡的人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愛書的,一種是躲雨的。」男人微微一笑,「你看起來兩者都是。」
「那我猜你是第一種?」程禹接過店員遞來的咖啡,暖意從紙杯傳到掌心。
「我是第三種——經營這裡的人。陸清言。」他伸出手。
「程禹。」他們簡單握了握手,陸清言的指尖有淡淡的墨水痕跡。
這就是開始,平凡得不像話。
## 2
程禹後來成了那間名為「墨跡」的書店咖啡廳的常客。他告訴自己是那裡的咖啡特別香醇,或是沙發特別舒服,而不是因為他想再見到陸清言。
第三次造訪時,他發現陸清言在櫃檯後畫著什麼,低頭專注的樣子讓人不想打擾。
「插畫?」程禹走近後問道。
陸清言抬起頭,眼裡有一絲驚訝,隨後轉為笑意,「算是吧,我在畫一本童書的插畫。」
「你是插畫家?」程禹繞到櫃檯一側,看著攤開的素描本上那些細膩的線條——一隻穿著雨衣的貓正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魚形狀的雲朵。
「書店是家業,畫畫是興趣。」陸清言簡單地說,合上素描本,「今天還是熱美式?」
隨著時間推移,他們的對話從點單延伸開來。程禹發現陸清言有種安靜的幽默感,總是在不經意間讓他笑出聲。而陸清言則似乎很欣賞程禹那種直接了當的性格,與他自己內斂的氣質形成鮮明對比。
一個月後的週三晚上,程禹是最後一個客人。打烊時間到了,他起身準備離開,陸清言卻說:「如果不急,可以幫我試試新豆子嗎?我一個人喝不完一壺。」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雨聲輕輕敲打著玻璃窗。程禹談起他的工作——他是個軟體工程師,正在開發一款語言學習應用程式。也談起他的家庭,那個始終不理解他為何「不能正常一點」的父親。
「你呢?為什麼開書店?」程禹問。
陸清言沉默了一會兒,手指輕輕轉動桌上的杯子。「這家店原本是我父母的。他們去世後,我接手了。那時我剛從美術系畢業,原本計劃去國外深造。」
「對不起。」
「沒關係,很久以前的事了。」陸清言微笑,「有時候生活給你意外的轉彎,你只能順著走下去。而這個轉彎...其實不壞。」
程禹看著陸清言在暖黃燈光下的側臉,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與一個人安靜地相處,卻感覺如此充實。
## 3
春天來臨時,程禹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墨跡。他有時在那裡工作,有時只是為了和陸清言聊幾句。他開始注意到陸清言的小習慣——思考時會輕咬筆桿,開心時左眉會微微上揚,還有他對每本書位置的驚人記憶力。
「我覺得我喜歡他。」有一天,程禹對好友阿傑坦白。
「那個書店老闆?哇,這和你平時約會的類型完全不同啊。」阿傑驚訝地說,「你確定不是因為被那些自戀的傢伙傷得太深,所以找個安全港灣?」
程禹思考這個問題。確實,陸清言與他過去交往的人截然不同。他們不去喧鬧的酒吧,不參加派對,最多的相處時光就是在書店裡,伴隨著咖啡香和翻書聲。
但正是這種平靜讓他著迷。在陸清言身邊,他感覺不需要偽裝或表演,可以只是做自己。
四月的某個下午,程禹帶著筆電到書店工作,卻發現店門口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透過玻璃門,他看見陸清言坐在樓梯上,頭埋在膝蓋間。
「清言?」他敲了門。
陸清言抬起頭,迅速擦了下臉,起身開門。「抱歉,我今天沒開店。」
「發生什麼事了?」程禹注意到他泛紅的眼眶。
陸清言猶豫了一下,然後帶他進店。「我今天收到一封郵件,巴黎的一間畫廊願意展出我的作品。」他苦笑著,「這是大學時我的夢想,但現在...」
「但現在你有了這家店。」程禹接下去。
「對。」陸清言環顧書店,眼神複雜,「我發現自己竟然在害怕機會真的來臨。」
那天,程禹第一次去陸清言的住處——書店樓上的公寓。那裡到處都是畫作和素描本,與樓下書店的整潔有序形成鮮明對比。在那些畫作中,程禹看到了一系列以同一男性為主題的素描,那人有著堅毅的側臉和總是微皺的眉頭。
那是他自己。
「你...畫了我很多。」程禹輕聲說。
陸清言站在他身後,呼吸有些急促。「我喜歡畫我喜歡的人。」
空氣突然變得稀薄。程禹轉身,他們的目光交織,所有的疑問和猶豫在那一瞬間都有了答案。
「我也喜歡你。」程禹說,然後他們接吻了,溫柔而試探,像是等待了許久終於降臨的雨。
## 4
夏天來得又快又急,台北的街頭蒸騰著熱氣。程禹和陸清言的關係如同季節一樣熾熱起來。
程禹幾乎搬進了陸清言樓上的公寓。早晨,他會在陸清言做早餐時從背後抱住他;夜晚,他們擠在沙發上看電影,陸清言的頭靠在他的肩上。程禹喜歡陸清言專心畫畫時的樣子,常常就這樣看著他好幾個小時;陸清言則開始學習編程基礎,只為了能更理解程禹的世界。
但矛盾也悄悄來臨。
七月中旬,程禹的公司獲得了一筆重要的投資,需要他頻繁出差。同時,陸清言接到了另一個展覽邀約,這次在東京。
「我們可以一起去東京,就當作度假。」程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我週五回來,我們週六就能出發。」
陸清言皺眉,「但我需要提前去佈展,而且我想專心準備展覽。」
「好吧,那我自己安排時間,不會打擾你工作。」程禹的語氣有些生硬。
「你知道這不只是時間問題。」陸清言放下畫筆,「這是我的專業領域,我需要...獨立完成的空間。」
程禹停下手中的動作,「你覺得我會妨礙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清言嘆氣,「只是我們的生活節奏不同,你需要隨時連線工作,而我創作時需要完全沉浸。這沒有對錯,只是差異。」
這是他們第一次爭執,不激烈,卻在心裡留下了細小的裂痕。
八月,程禹生日那天,陸清言為他畫了一幅肖像。畫中的程禹站在書店窗前,陽光灑在他臉上,眼神溫柔。
「這是我嗎?」程禹驚訝地看著畫作,「我看起來...太美好了。」
「這是我眼中的你。」陸清言從背後環住他。
當晚,程禹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這幅畫,寫道:「最好的生日禮物」。幾分鐘後,他的父親打來電話。
「那是誰畫的?」程父直截了當地問。
「一個朋友。」程禹走到陽台接電話。
「只是朋友會這樣畫你?我告訴過你,不要公開展示這種關係,對你的事業沒好處。」
程禹沉默不語。他從來沒有正式向家人出櫃,儘管他們似乎早已察覺。
通話結束後,他回到室內,發現陸清言站在門口。
「你還沒準備好,是嗎?」陸清言輕聲問。
程禹沒有回答,但他知道陸清言從他的表情中讀懂了一切。
## 5
秋天的第一場雨來臨時,程禹和陸清言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好好說話了。
不是因為爭吵,而是因為各種錯過和誤解。程禹的工作越來越忙,陸清言的創作也進入關鍵階段。他們像是兩條偶爾交會的平行線,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卻觸不到彼此的溫度。
十月的尾聲,程禹提前結束出差回家,想給陸清言一個驚喜。他推開門,看見陸清言坐在窗邊,身邊擺著兩個行李箱。
「你要去哪裡?」程禹放下行李,心中升起不安。
「東京的展覽,記得嗎?」陸清言站起身,「我明天早上的飛機。」
「明天?但你之前說是下週。」
「我改簽了。」陸清言避開他的目光,「我覺得我們都需要一點空間。」
程禹感到一陣心痛,「所以你要離開?」
「只是三週。」陸清言說,「我需要思考一些事情。」
「思考我們的事?」程禹的聲音顫抖。
陸清言點點頭,「我們都知道現狀有問題,程禹。你還沒有準備好向世界承認我們的關係,而我...我不想再隱藏。」
「我沒有要求你隱藏!」
「但你從不帶我見你的同事和朋友,不在社交媒體上提到我,甚至在你父親打電話時稱我為『朋友』!」陸清言的聲音第一次提高了,「愛不應該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
「這不是羞愧,只是...隱私!」程禹辯解道。
陸清言搖搖頭,眼神悲傷,「當你愛一個人,你會想與世界分享他,而不是把他鎖在抽屜裡。我想我值得這樣的愛。」
那晚,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卻背對著彼此,中間的距離像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第二天清晨,程禹醒來時,陸清言已經離開了。桌上留著一張字條和一把書店鑰匙。
「請幫我照顧墨跡。無論如何,謝謝你教會我再次去愛的勇氣。——清言」
程禹握著那張紙,第一次為愛情流下了眼淚。
## 6
陸清言離開的第一週,程禹以為自己能夠處理好一切。他照常工作,打理書店,生活似乎沒有太大改變。
但第二週開始,他發現生活中到處都是陸清言的影子。廚房裡他常用的藍色馬克杯,書架上他讀到一半的書,冰箱裡他喜歡的優格品牌。每一個細節都在提醒程禹,那個人不在身邊。
一天晚上,程禹在整理陸清言的畫室時,發現了一本舊素描本。裡面全是速寫——他工作的樣子、睡著的側臉、大笑時的表情。每一幅畫下面都有一行小字:
「他今天談論他的項目時,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
「他睡著時會微微皺眉,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他說他愛我,我希望這是真的。」
程禹一頁頁翻看,胸口越來越緊。這些畫見證了陸清言對他毫無保留的愛,而他回報了什麼?隱藏、否認、逃避。
第三週,程禹收到從東京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明天是最後一場展覽。希望你一切都好。——清言」
當晚,程禹做了一個決定。他訂了最早飛往東京的航班,聯繫了所有能聯繫的人,準備了一場笨拙卻真誠的告白。
阿傑在電話裡驚呼:「你瘋了?你知道現在是產品發布的關鍵時期嗎?」
「我知道。」程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回答,「但有些東西比工作更重要。」
## 7
東京的雨與台北不同,更冷,更刺骨。
程禹站在畫廊門口,深呼吸了幾次才推門進去。展廳裡人不多,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陸清言——他站在一幅巨大的畫作前,正與一位策展人交談。
那幅畫的主角是程禹,但不是他熟悉的自己。畫中的他站在雨中,抬頭望著天空,眼神裡有一種他從未意識到的孤獨。畫的標題是「當我看向你時」。
陸清言轉頭看見他,驚訝得說不出話。
「抱歉打擾你的展覽。」程禹走上前,聲音在安靜的展廳中格外清晰,「但我有話必須現在對你說。」
周圍的人們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程禹深吸一口氣,「我愛你,而我一直很愚蠢,因為害怕被評判、被拒絕,而不敢公開承認這份感情。但當你離開後,我意識到沒有你的世界比任何批評都要可怕。」
他拿出手機,打開社交媒體頁面,展示他剛剛發布的內容——那是陸清言為他畫的生日肖像,以及一段長文,講述他們的相遇、相愛,和他對陸清言的感情。文字最後寫著:「這是陸清言,我愛的人。」
陸清言睜大眼睛,眼眶泛紅。
「我來這裡不是要求你回來。」程禹繼續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終於明白了愛不是隱私,而是勇氣。而你教會了我這一點。」
展廳裡一片寂靜,然後突然響起了掌聲。程禹這才意識到他們有這麼多聽眾。
陸清言走向他,輕聲問:「你的工作怎麼辦?你不是說公開關係可能會影響投資?」
「那就讓它影響吧。」程禹微笑,「如果他們不能接受真實的我,我也不需要他們的投資。」
陸清言搖搖頭,眼中卻滿是愛意,「你真是個衝動的人。」
「只為你。」程禹握住他的手,「我訂了明天回台北的機票,還有一張是給你的。但無論你是否使用它,我都會尊重你的決定。」
陸清言看著他,然後輕輕吻了他的唇,「傻瓜,我早就訂了明天的回程票。我本來就計劃回去的。」
「回去繼續經營書店?」
「回去和你一起想辦法。」陸清言微笑,「無論是書店、畫展,還是你的應用程式,我們總會找到平衡點。」
離開畫廊時,東京的雨已經停了。夜空中有幾顆星星突破了雲層,微弱卻堅定地閃爍著。
「那幅畫,『當我看向你時』,是什麼意思?」程禹問,牽著陸清言的手。
陸清言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當我看向你時,我看到的不只是我愛的人,還有我想成為的樣子——勇敢、真實、不畏懼被看見。」
程禹吻了他,在東京的星空下,不再在乎誰在觀看。
因為愛,從來就不應該被隱藏。
## 8
一年後的春天,台北「墨跡」書店舉辦了一場特別的活動——程禹的語言學習應用程式正式發布,而陸清言為應用程式繪製的插畫原稿也在書店展出。
店內擠滿了人,包括程禹的同事、投資人,以及陸清言藝術圈的朋友。在人群中央,程禹的父親站著,仔細觀看牆上的畫作。
「叔叔,謝謝您能來。」陸清言走過來,有些緊張地說。
程父轉頭看他,表情嚴肅,「這些畫很好,有溫度。」他停頓了一下,「程禹小時候也喜歡畫畫,後來他覺得這條路太難,就放棄了。」
陸清言點點頭,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和你在一起後,變得更像他自己了。」程父終於說,「這對父母來說,就是最欣慰的事。」
這時程禹走過來,猶豫地看著父親。
「下次回家,帶清言一起吧。」程父拍拍兒子的肩膀,然後走向餐點區。
程禹和陸清言交換了一個驚喜的眼神。
活動結束後,他們清理著場地,將桌椅歸位。
「還記得一年前,在東京的時候嗎?」程禹問,從背後環住正在洗杯子的陸清言。
「怎麼可能忘記。」陸清言微笑,「你那個戲劇性的告白差點讓策展人心臟病發。」
程禹輕笑,「值得每一秒鐘。」
他們關上店門,走上樓梯回到公寓。陽台上,台北的夜景在遠處閃爍,晚風中帶著春天的氣息。
「我有東西給你。」陸清言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盒子。
程禹打開,裡面是一對簡單的銀色戒指。
「這不是求婚,」陸清言迅速補充,「只是一個承諾——無論未來有什麼挑戰,我們都一起面對。」
程禹拿起較小的那枚戒指,戴在陸清言無名指上,然後伸出自己的手讓陸清言為他戴上另一枚。
「你知道嗎,」程禹說,手指與陸清言的交纏,「我一直在想那幅畫的標題。」
「當我看向你時?」
「嗯。當我看向你時,我不再害怕自己是誰。」程禹輕聲說,「因為在你眼中,我看到了最好的那個我。」
陸清言靠過去,額頭貼著他的,「那我們扯平了,因為你給了我同樣的禮物。」
夜色漸深,但城市的光從未完全消失,就像愛,總在黑暗中某處閃爍,等待被發現,被珍惜,被勇敢地握在手中。
而在這個春天的夜晚,兩枚戒指在星光下微微發亮,見證著一個簡單的真理:愛,從來就值得被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