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不盡的殺戮,柳泊舟短短的人生中無處不蕩漾血腥的風,幼時自少年,他手中所染的鮮血已滲入骨髓中,早已無法消抹。
十八歲的他獨自坐在鉞硫貝房前的走廊上,仰望被烏雲遮蔽的月光,臉部被陰影遮蔽,看不清神情。
他的君主,深陷在一團他無法窺見全貌的汙泥中,不複清澄的雙眼經常顯現出疲憊與深沉的火苗,總是為了什麼而煩悶陰鬱,卻從不開口。心已變換,那人早已不是那個曾經只想證明自己的朗朗青年,但在柳泊舟眼裡,他永遠是當初那個救他於水火之中,給他一條明媚之路可走的人。
雖然他跟他都被迫捨棄了康莊大道,毫不猶豫的墜落黑暗往幽僻邪境走,明知前路坎坷無歸,仍執拗不悔的任由仇怨的怒火焚身。
柳泊舟一輩子被人救了兩次,第二回還是在沒能救到對方重要之人之後的事,但那人還是趕去救他了,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千里迢迢的去救他…
柳泊舟無法用言語表達如此澎拜洶湧的感激,他只能誓死追隨,彷彿是最虔誠的狂信徒,不管他要做什麼逆天的事,都願意義無反顧的追隨,即使會背負滿身罪孽、就算汙名加身、即便前路遍佈荊棘,他也寧願用最狂熱的信仰奉獻自身生命的火焰,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但是神啊,那不知在何方的神啊,為何諸多苦難都要降臨在他身上呢?
柳泊舟無力的將臉埋在手心裡,強忍自己悲愴到幾欲奪眶而出的淚。
自從溫氏滅門案後,鉞硫貝遇到刺殺的頻率日漸增多,多到嚇人,一天少則三回,多則六七回,簡直是打算拿他當試刀石來用,而除了來自官場的委託以外,柳泊舟知道還得加上亡兄那一筆帳,組織自然不願給他喘息時間。
官場那塊他知之甚少,但亡兄那條卻跟自身有關,或者說自己完全不能置身事外…那畢竟是自己的「老家」,雖然他對那裡只有恐懼。
柳泊舟被兄長與族人虐待拋棄這塊不再重提,但他們自幼便看好的接班人柳定江被鉞硫貝殺了,那便結下了大樑子。
否則以他這種難殺到棘手的人物,組織不可能這樣窮追不捨,官員開的價碼再高,也高不過不斷折損組織的成本,損耗太多了。
但他們就是源源不斷的派人來,為了一個已死的繼承者復仇。
真夠諷刺,兄長即便死了,他所餘的價值還是讓組織甘願拋頭顱灑熱血嗎?
還是說,他們那些人居然還留著些許人性?
柳泊舟搖搖頭,不願再去想那幫與他再沒有瓜葛的生物,他只關心房中人的安危,他向上天祈求數回,寧願折壽也希望主君能夠恢復意識。
再怎麼厲害,這樣長期滋擾總有被逮著空隙的時候,何況鉞硫貝經常處在重度疲勞之下,就算先前始終得勝也不能保證永遠安泰。
五天前,柳泊舟左等右等不見人回歸皇爺府,想著出門探探,卻在門口撞了個結實,鉞硫貝全身是血意識渙散的靠著門板,受到柳泊舟的撞擊後竟然整個人往後摔,柳泊舟嚇得魂飛魄散,幸好本能的將他拉回來,才沒摔破頭,架著他連連喊叫,居然一點回應都沒有,瞪著眼半死不活的昏迷。
柳泊舟被嚇得臉色慘白,全身都在發抖,怵目驚心的血痕讓他不知從何施力,硬著頭皮找出傷口最少的位置,東倒西歪的架著他回房。
走過的地方都是血,濕透的衣衫被染出斑駁又刺眼的紅色花紋,府中除了鉞硫貝以外,就剩柳泊舟會一點淺薄的醫術,但對方的傷勢顯然已經不是自己能處理的,本來以鉞硫貝的身分去找御醫完全沒問題,但柳泊舟根本不知道哪個官員可信,或許全都不能信?他不能冒險,至少不能冒這個險。
沒人能求助,他焦頭爛額的拼命思索,絕不甘無為的坐以待斃。
他硬著頭皮撒上大把藥粉,綑住鉞硫貝的傷口強行止血便衝出府,無頭蒼蠅一樣的在街上到處問,終於找到市坊中最厲害的大夫,為了不洩漏鉞硫貝身分,還特意蒙上他眼睛才帶回府內求醫。
那老大夫也是個有見識之人,觀其環境與床榻上的人便知不該多問,所知越少對他越好,只專心致志的醫治,未有一句不該的提問,柳泊舟跟前跟後絲毫不肯懈怠,就怕走漏風聲引來更多不速之客,想他主君身分如此高貴卻落得這步田地,心中悲憤卻只能作罷。
幸得那大夫醫術高明,鉞硫貝終是撿回一命,柳泊舟將自覺蒙眼端坐的老大夫好好送出府,雖千恩萬謝殷殷交代不可多言,但心中幾番掙扎不知是否該滅口了事,可自知此舉大為不義,最後還是沒能揮出袖中匕首。
老大夫歷盡世事,眼睛一撇便已知對方心中所思,順順鬍鬚笑得淡雅從容。
「孩子,你是個心地很好的人,不用擔心老夫到處亂說話,老夫為醫數十載所見所遇甚多,自然知曉許多事閉口則安的道理,你家主人的事絕計不會從老夫口中洩漏,放心好了。」說罷,他拍拍柳泊舟的肩膀,負手信步離去。
那神情氣韻,恍若當年的溫藍潭,柳泊舟眼眶一熱叩首連連,送他安然走遠。
回得府中,鉞硫貝遲遲未醒,臉色慘澹得仿若死人,氣息淺薄眉頭緊蹙,顯是劇痛難當,柳泊舟連日看護,換藥殷勤連覺都不敢睡,心中承受莫大壓力,終於走到廊外透氣,對著月光輕嘆。
他這才發現已經過了五天,短短五天怎麼如此煎熬…皇爺究竟何時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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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的祈禱似乎真的上達天聽,清冷月色映照在房中之人的臉龐上,鉞硫貝冷峻的眉眼微微顫動,指尖慢慢舒展,終於緩緩睜開眼。
他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從鬼門關前回來了,鉞硫貝吃力的挪移身體,喉嚨發乾身上無處不痛,左右環顧沒見到人影,桌上的水壺近在咫尺卻遠得像在天涯,他才剛把腿往床邊垂下,便痛得倒抽涼氣,不由自主的咳了幾聲。
門板被用力撞開,一團黑影連滾帶爬的衝到鉞硫貝床前,速度快得猶如小型旋風,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柳泊舟。
「皇爺!您醒了是嗎?!太好了,那大夫真了得,那麼重的傷…啊,您要水嗎?我這就倒,您別動了傷口會迸裂的。」柳泊舟跪在地上仰望鉞硫貝,兩個眼睛紅通通的布滿血絲,底下烏青一片,也不知多久沒歇息,明明滿臉憔悴,看向自己的時候眼睛卻又發出崇敬的光芒,語無倫次的嚷嚷,鉞硫貝還沒開口說一個字,他就知道他要喝水,慌慌張張的端了溫熱的水過來。
鉞硫貝早就習慣柳泊舟這樣,點點頭端了杯子默默飲下,腹中有些暖意神色和緩幾分,正想說點什麼,柳泊舟又風風火火的跑了出去。
八成是去端一直溫著等他醒來的粥食湯藥吧,鉞硫貝微不可察的勾勾唇角。
他低頭去看自己的身體,潔白的布條細細綑紮著每一處傷口,痛楚還在但習醫多年他憑感覺就能知道傷口已被處理得極為妥當,而且換藥頻率很高,便沒有再去拆開,只是怔怔凝視著手掌,腦中思緒萬千。
那幫人手段越來越激烈了,派來的人也越來越高明,看來這樣一昧姑息不是辦法,這回當真驚險,差一點就真的沒命,下次說不定會更危險,是時候主動出擊了嗎?既然他們這麼愛往死路鑽,那就成全他們吧。
殺人者,終有一日被人殺滅,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既然我沒死,那死的就該是你們。
鉞硫貝眼神越發森冷,周身都散發出陰狠的冷氣,手指在腿上打節拍。
思索中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飄到門邊,不禁微微凝滯。
只是…到底該不該帶柳泊舟去?自己固然想趕盡殺絕,但那邊是他「老家」…
鉞硫貝自然不是擔心他會倒戈,他只是不想勾起他痛苦的回憶,猶豫著要叫他留守在這,但不知柳泊舟聽了會作何感想?
搞不好,又會誤會自己把他當累贅了?
他並不習慣把體恤的話掛在嘴邊,但柳泊舟老是往糟糕的方向想,兩人在不同方向上都有某種程度的溝通障礙,所以他得好好思量…
沒想到,柳泊舟卻先發制人了。
他乖順的候在一旁等鉞硫貝吃完粥食湯藥,接著便單膝跪地鄭重的望向他。
「皇爺,我想離開幾天。」他眼神堅定,認真道。
「你要做什麼?」鉞硫貝不解的問。
「…我要回去,把那幫冒犯您的人除掉。」柳泊舟抿唇,一本正經的回答。
不需要多解釋什麼,他就知道他所說的是誰,果然他一直都知道來刺殺的是哪方人物嗎?也是…終究是太小瞧他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膽怯的孩子了,想什麼該不該帶他去的問題,簡直愚蠢…
他不是你們那邊的半調子了,他是我的部下,最忠實且唯一的「狂信者」啊!
鉞硫貝怔然片刻,望著眼前之人忠實虔誠的雙目,心中越發堅定。
「不可貿然行事,你知道他們那裡藏龍臥虎,單你一人絕不可能安然而退…這點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嗎?」鉞硫貝淡然搖頭,示意他起身說話。
「可皇爺,他們幾次三番來刺殺您,我無論如何憋不下這口氣,不管怎樣都不能再讓您身陷危險之中了,怎麼能坐以待斃…」柳泊舟急了。
「不,誰說我要繼續讓他們來滋事?正好我也對他們沒耐性了,要幹就幹得徹底一點,這回換我們直接打上門,將他們組織的歷史終結。」鉞硫貝伸手制止他,嘴角勾起冷冽笑意,話說得輕狂,卻自有一股傲然。
柳泊舟愣了一瞬,驚喜交加的連連點頭,彷彿要去郊遊而不是開戰。
最重要的是,皇爺沒有要撇除他!這是信任倚重的證明吧?
誤打誤撞的將尚未成形的誤會化解,氣氛輕鬆不少,要除去一個聲勢浩大歷史悠久的殺手組織,人手自然多一點好,鉞硫貝讓他先去養精蓄銳,之後再好好安排相關事宜,柳泊舟連日來繃緊的神經鬆了下來,立刻欣然允諾,但連連央求主君以養傷為重,像個老媽子似的。
想到老媽子這幾個字,鉞硫貝忽然想到一件頭大的事,捏著眉心無奈嘆息。
…非得去看看在地下融洞重生的司馬麟,這五天沒去又受了重傷,養護那傢伙的術具不知是不是又崩裂了,雖然先前修改過應該無虞,但…
老實說鉞硫貝鬱悶的是會被老友嘮叨,為什麼在哪都避不開被囉嗦的命運?
鉞硫貝確定柳泊舟睡得死死的之後,便出門去司馬麟那邊,果不其然對方看到自己那副搖搖欲墜的狼狽樣就開始嘮叨,幸好聲音傳不出術具之外,鉞硫貝選擇無視,反正唇語沒看到就讀不懂。
「你這渾蛋裝死是吧?」司馬麟已長成青年模樣,看到對方死都不看自己這裡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敲敲術具內壁毫無形象的開罵。
鉞硫貝很認真的低頭補充礦物藥材,專心致志的讓對方很想揍他。
司馬麟上下打量他,包得像什麼妖怪一樣了,還巴巴的趕來確認自己的情形,唉…有時候真的搞不明白這人。
他屈膝將視線拉低,用跟剛剛不同的敲法發出聲音,鉞硫貝終於默默抬頭。
「…雖不知你要幹嘛,但給我小心行事,別再整一身傷回來了。」他們互為知己多年,看彼此的神情便能約略猜出對方所思,匆匆這一見,司馬麟就知道他又準備要搞些危險的事,不知這次又想去捅哪裡的馬蜂窩?
他很擔心,奈何自己現在根本不能動彈不能相助,只能認認真真的交代。
「你當我喜歡受傷?我自己知道,總之你安心待在這溫養身體就好了。」鉞硫貝無奈笑嘆,狀若敷衍的擺手而去。
「你知道個鬼啊…」司馬麟知道那人的脾性,卻也只能徒勞的搖頭目送。
鉞硫貝回到府中後便安分養傷,期間柳泊舟不停歇的加強府中私兵的訓練,這些私兵都是曾被各家折磨過的殺手苗子,此番知道要去修理那幫雜碎,紛紛慷慨激昂的勤加修行,為了曾經受辱的自己,也為了當初救他們於水火中的人,他們甘願傾盡所有,不畏生死!
柳泊舟接連殺了數個想乘勝追擊的刺客,信心大增,揮舞刀刃的手更加有力。
他終於成為了有用的人!他不再是那個必須倚仗他人庇護的孩子了,他有力量!他要捍衛他所珍重的人,他要奪回他應有的自尊!他要為皇爺劈出一條勝利之路!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回報他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