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水忽然貼在臉頰，穹淵不用抬頭，就知道來人是雲弦。才剛結束激烈的400公尺接力，還在大口喘氣，他接過水瓶先放到一旁，伸手拍拍雲弦的小腿，表示感謝。
「恭喜。」雲弦坐到他的身旁，給予真誠的祝賀，只不過下一句，又是那熟悉的揶揄。「連著比200、100和400接力，你是真的天才。」
「別說，看到賽程表的當下，我就後悔了。」緩過來的穹淵擰開瓶蓋，灌下一大口水。「還好大隊接力在最後一輪，可以休息一下。」
他環顧操場，在不遠處看見了遙夕的身影。要比賽的學長姐們正聚集在一起，由體育股長帶領暖身，再次叮囑傳接棒該注意的地方。
似乎是察覺到視線，遙夕轉過頭來，望著穹淵的方向，然後看到了他，舉起綁有藍色緞帶的手，朝他揮了揮，還張口做出"恭喜"二字的口型。
就算沒看到人，穹淵也知道每場比賽，遙夕都會站在場邊，看著他在跑道上奔馳，默默地替他加油。
遙夕是個相當可靠安心的存在，即便穹淵不願承認這一點，卻總是不自覺地對他產生一絲依賴。他有時候會覺得，遙夕是他異父異母的哥哥，受到不少的包容與照顧。
錯了，遙夕是大家的哥哥，只是最近單獨相處久了，早忘了他對其他人都是如此。
他並不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其實穹淵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突然萌生出這個想法，若是問題像鬆開鞋帶再繫上那麼簡單得出答案就好了。
所以他決定將它拋在腦後，畢竟二年級的大隊接力就要登場，不去給自己的徒弟加油，哪還稱得上好師父！
遙夕的棒次排在倒數第二棒，這是透過測驗後安排的，經過幾個星期練習，他的短跑成績僅次於他們班上的體育股長。聽說還引起一陣驚呼，說看似文靜的學霸班長，竟然有如此強的爆發力。
隨著一聲槍響，每個班級的第一棒同時衝出起跑線，拉開比賽序幕。
大隊接力是團體競賽，不僅僅幾個人跑得飛快，就能贏得勝利。它更考驗團隊默契，只要傳接棒有一丁點疏失，看，就會立刻被追上超越。
不過剛才的園遊會中，穹淵能感受到218有著極高的向心力，每位學生都認真對待一切事務，身為正副班長的遙夕和雲翎，也功不可沒，因此他並不擔心他們接力的過程會有重大失誤。
如同所想，218穩定位居第二，逐漸接近遙夕的棒次，他不禁跟著緊張興奮起來。
待遙夕走到場上準備，穹淵的目光不斷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在適當時機起跑，在上一棒說"接"的瞬間，緊抓棒子開始全力衝刺。
穹淵深吸一口氣，大喊道：「加油啊！遙夕學長！」
兩條垂下的緞帶尾端，隨著遙夕手部擺動，也不停隨之搖曳，宛如一隻停留身上的藍色蝴蝶，伴著他輕翩飛舞。
遙夕與對手的距離逐漸縮短，在順利傳給最後一棒後，他小跑步到穹淵身側，兩人一同看著218的體育股長超越對手，最終以第一名的姿態衝過終點線。
見得到好成績，穹淵替遙夕感到高興，一抹笑容浮現臉上，示意他伸出手，兩人擊了一個大大的掌。「恭喜學長！就算全二年級的成績一起算，你們也絕對能進前三！」
「這是大家的共同努力，」遙夕也露出淺笑，望著被同學們簇擁的最大功臣。「也謝謝你的指導，我沒有想過會有參加大隊接力的一天。」
「不用謝，明年繼續。」穹淵注意到學長姐正招呼遙夕過去，於是輕推一把，催促他趕緊集合。「待會記得欣賞我的英姿！」
「加油，也要注意安全。」
「放心放心。」
他可是很有自信的。
至少在跌倒的前一刻，他都是這麼想的。
眼見他們與其他兩名對手勢均力敵，暫居第三，想要逆轉名次，只剩下他這一棒的機會。穹淵接過棒子後，原本打算在彎道搶快，但他過於心急了，一不小心重心不穩，向前撲倒在地。
雖然他趕緊爬起，咬牙忍住腳上疼痛，全力衝往終點，卻已經來不及，最終以第三名坐收。
穹淵跑過終點線，順勢躺倒在地，抬起小臂遮住雙眼。他不想看到天空那團堆成笑臉圖案、彷彿在嘲笑自己的白雲，也不願讓其他人看見，眼底滿滿的悔恨與不甘。
好幾位同學過來扶起他，替他拍了拍沾染衣服上的塵土，輕捏他的肩膀，讓他別太在意，明年再贏回來就好。
但是明年，他所在的班級，不會全是這些同學了。
他們扶著他到救護站，護理師看他腫起的腳踝，先拿了冰塊讓他冰敷，然後處理起其他傷口，穹淵點頭接過，全程不發一語。幾位同學相互看了一眼，沒有想過這位擅於帶起熱烈氣氛的體育股長，也有如此沉默的時候。
之後其他人先回到操場，準備最後的趣味競賽，雲弦則靜靜地待在穹淵身旁，直到穹淵開口，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讓他先行離開。雲弦了解穹淵，也不過問，只是輕拍他的頭，給予安慰，然後離開了救護站。
穹淵低頭盯著扭傷的右腳，非常懊惱自己帶著全班的努力和冀望，卻因為個人失誤，而錯過勝利的果實。
忽然，一雙腳走入視線中，穹淵以為雲弦又折返回來陪他，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這是遙夕的鞋子。他抬頭，對遙夕苦笑一下。「是學長啊，先說好，我現在聽不進任何安慰的話。」
「你覺得我的表現如何？」
還真的沒給安慰啊。
不過因為這個反差，穹淵沒忍住笑出了聲，心情也跟著好轉許多。「比預期還要更好，反而是我應該向你學習沉穩的心態。」
「你有好勝心，但你並不會因為失敗嫉妒或遷怒他人，而是自省，這很難得。」遙夕拉過一張空椅子，坐在穹淵旁邊，觀察他的傷勢，除了扭傷外，膝蓋也有幾處擦傷，好在並無大礙。
穹淵不想讓遙夕擔心，於是開啟話題：「學長不參加趣味競賽嗎？」
遙夕沒有看他，只是望著操場上的學生們，在競賽開始之前，紛紛提起麻布袋練習著。「你想要我去嗎？」
「……不想。」
加油和嬉鬧聲此起彼落，源源不絕地傳到這裡來，穹淵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遙夕在他身旁，如同開啟一道屏障，替他隔絕一切會影響他的雜音，讓他可以好好消化面對內心的負面情緒。
過了一會，護理師前來查看扭傷情況，然後用彈力繃帶包紮他的腳踝，並提醒他回家持續冰敷，這些天別太過動。
待包紮完畢，遙夕走到穹淵面前蹲了下來，拿出一雙從保健室拿來的藍白拖。「先暫時穿這個，尺寸可能大了一些，但至少比較舒適。」
話音剛落，遙夕幫忙脫下沒受傷那隻腳的運動鞋，套上了藍白拖。隨後，他將繫在手腕的緞帶解開來，輕輕纏繞在扭傷的腳踝處，最後綁上漂亮的蝴蝶結。「現在我將祝福還給你，希望你的腳傷能早日康復。」
穹淵望著他溫柔的舉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學中午遙夕對他說的話。「……借你吉言。」
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穹淵主動提出要去看一眼成績，他一手拎著布鞋，一手扶著遙夕的肩膀，慢慢走向司令台後方，那裡貼了幾大張各個比賽的成績紀錄。
和預想中的一樣，他們大隊接力的總成績掉出三名之外，不過遙夕班級得到了冠軍，還是讓他為學長感到驕傲高興。
忽然，遙夕讓他看向左邊個人賽成績，在200公尺決賽中，他的秒數被紅筆圈了起來，一旁註明：破校內紀錄。
「恭喜你。」
的確是值得恭喜的事，這是從大隊接力之後，穹淵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謝謝學長。」
看完成績，遙夕詢問穹淵是否前去休息一會，等閉幕式快要開始，再前往操場。仗著遙夕的包容，穹淵忽然想要任性一把，於是半開玩笑道：「不要，我想讓你背我去操場。」
沒想到，遙夕真的蹲下身子，對他招手。「來。」
他有點想哭。
印象中，從小學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但不知怎的，此刻穹淵卻感到鼻頭一酸。
不是因為腳踝疼痛，也不是因為比賽失利，而是因為原本被不甘席捲變得黯淡的內心，忽然讓一抹橘紅色的火光瞬間填滿、點亮。
就是太過明亮的緣故，讓他忍不住泛起淚來。
穹淵趴在遙夕背上，頭埋在臂彎裡，無聲落著淚。淚水從雙頰劃過，落在他的衣袖，落在經過的道路上，或許，還不小心溜進遙夕的脖頸，沾濕他的衣領。一想到這裡，穹淵連忙用袖口拭去眼淚，夾帶著鼻音，悶聲說道：「下一次，我要加倍贏回來。」
「我很期待明年的校慶。」
穹淵抬起頭，注意到他們已經快要到了操場，不由得希望這段路，能再更長一些。
「……啊，看我的。」
他像是逐日的夸父，同樣不停在追尋那顆遙不可及的夕陽，即便被人說自不量力，就算明知最終會徒勞無功，他也想抓住那最後一道暖橘色餘輝，照拂在他這個毫無生機的冰冷世界。
哪怕，它的停留，只多出了那麼一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