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民養成塾】時代轉捩點的陰影：倒楣的英雄平清盛

2017/12/2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每個國家，總有幾個倒楣的英雄人物。

比方說中國的曹操，明明是個雄才大略、文武兩道登峰造極的難得領袖，卻落了個幾百年來的奸臣罵名。而日本的德川家康，更是飽受「老狸貓」（狸親父）的污名，在豐臣秀吉人氣極高的大阪，一直到了現代還會有「咒罵家康之會」這種歷史同人團體出現。而這些不平等待遇，大多都來自大眾文學作品的影響。比方說前面提到的曹操就是深受《三國演義》之害，爾後在日本才因為吉川英治的小說《三国志》受到歡迎，最後加上「暗榮」出品的各系列遊戲（《三國志》、《曹操傳》、《三國無雙》……）努力，才把不大相同的曹操人物觀打回了華人世界。

但是這兩位都算好命的了，作為魏晉王朝奠基者的曹操和江戶幕府開創者的家康，都不至和眾多有奸臣或裏切者之名的歷史人物一般，被等同於腐敗無能的同義詞，也就是說，還有更倒楣的。

日本歷史上，就有一位威名遠播，但評價卻因為《平家物語》這部作品而一直都是「混帳東西」等級，他就是平安時代後期的平家總帥，平清盛。某種程度上，這位仁兄創造了日本武士時代的先驅，也在2012年終於成為日本大河連續劇的主角。但NHK這部卡司堅強的大河劇《平清盛》，當年播出後卻在收視率上摔了個狗吃屎，達成了當時史上單一集收視率及平均收視率最低的不光榮紀錄。

2012的NHK大河劇《平清盛》，由松山研一主演。

是的，有時我們也該來講點除了動漫以外的日本元素，不然大概會有人誤會這個寫作計畫是漫畫解說本了。

《平清盛》會創下這個紀錄，當然有很多的原因。包括為求寫實的灰暗畫面風格、複雜難懂的人際關係、太過莫名其妙的卡通化劇情等等──裏面有一集甚至有瀨戶內海的海盜大喊「我要成為海賊王」。但是這齣連續劇慘遭滑鐵盧，主要還是因為下面兩個原因：

首先，平安時代末期的時代背景太過複雜，而登場人物卻又「簡單」到讓人受不了──所謂簡單，並不是說登場人物較少，或是故事平淡、不常發生政爭之類的衝突。相反地，平安時代末期的人際關係錯綜複雜，宮廷裏的政爭和實際動刀槍的戰鬥大小不斷，但是這些時代人物們卻大多都是源、平、橘、藤原四大氏族的成員，再加上你永遠搞不清楚的一大堆皇子皇孫。試想就算是日本人，誰搞得清楚平忠盛平清盛平重盛平經盛平教盛平教經到底是父子還是兄弟還是祖孫還是同姓的隔壁鄰居啊？

第二，其實跟日本史上的一大英雄有關。也就是日文中意為對弱者同情的「偏坦判官」（判官贔屓）情結締造者，日本史戰神代表之一的源氏英雄、鎌倉幕府創始人源賴朝的弟弟源義經。曾經極盡榮華、由平清盛一手打造的平家一族，可說就是由源義經親手擊滅的；再加上經典文學作品《平家物語》為了表現出「盛者必衰、諸行無常」的主題精神，而把一手創立平家霸業的平清盛描寫成一個目空一切的惡棍，講難聽一點，就像會在台灣高鐵商務車廂裏講手機超大聲的暴發戶。所以，因為「𪁎趒無落魄的久」，平家曾經佔有日本總國土三分之二以上的統治權力，就在平清盛失意重病過世後瞬間土崩瓦解了。反正《平家物語》裏的平清盛，就是一個仗勢而起、靠勢欺人的壞蛋，也難怪有這種形象的人作為主角，日本人會沒什麼興趣了。

《無雙OROCHI》中的源義經，正氣凜然的帥哥。

《無雙OROCHI》中的平清盛，一看就知道是邪惡反派。

但如果你問我，我會告訴你平清盛是個不平凡的男子。

首先，平清盛出生於武士幾乎被貴族和皇族踩在腳下的時代。簡單說，什麼是武士？就是在京都血統不夠上等只好流落到地方（或是本來就在地方的豪族），用自己的才幹去打出新天地而擁有武力的下等貴族。雖然同是貴族，京都裏那些每天吟歌穿著上等衣料（不過他們吃的食物真的讓人不太能恭維）的天龍「公家」們，看這些血統劣於自己的「粗人」不起也是很合理的事。而為了保障自己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不會莫名其妙被國家充公，這些武士們只好把土地的所有權獻給高級貴族們自己降格當管理員，還得上京都去當人家細漢、作他們的保鏢。

出身平氏的平清盛，雖然有個「政商關係」經營得還不錯而積財有成的老爸平忠盛，而且平清盛因為生母是白河法皇（法皇即出家後的退位天皇）賜給平忠盛的侍女，所以一直有人謠傳平清盛其實真正老爸是白河法皇。不過不論如何，當時的武士地位跟上層貴族和皇族比起來，再怎麼有錢還是像滿漢全席與蝦仁肉圓間的差異。

而平清盛這顆蝦仁肉圓，後來居然成了日本政界滿漢全席的主菜。

後世對平清盛的印象，多是老年出家的形象。插畫：鄭景文

當時的日本政治，就只繞著天皇家的內亂和貴族間的爭權而轉動。平清盛繼承了父親平忠盛的「政界游泳術」，一直避免直接參加政爭其中一方勢力，而在各方鬥爭中慢慢培植自己勢力。經過了保元之亂、平治之亂兩次天皇家牽動貴族勢力、而借武士之手以血洗血的動亂後，最終就由平家總帥平清盛獲得武力上的勝利。

平清盛後來成了律令制中最高官位的太政大臣，也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天皇，讓自己的外孫成了幼年就繼位的安德天皇，而平家一門更獨佔了令制國體制中日本三分之二的地方首長職位。這也讓平家一門有人發出了「不是平家之人就不算是人」的這種豪語。而一直熱心於日宋貿易的平清盛也在位極人臣之後馬上退位，甚至一度要把首都遷到福原（今天的神戶），要讓日本成為一個由武士主導政治、以貿易立國的實務國家。而今天日本享譽全球的世界文化遺產，建立於海上的紅色龍宮、位於廣島縣的嚴島神社，也是從海興起、最後也在海戰後敗亡的平家最熱衷信奉的海神信仰所打造出來的偉大遺產。

但是平家的霸業，面對以農業為主業的源氏武士、反平家專權的貴族與皇室連合反抗，而平清盛在與源氏的大戰中突然熱病過世，爾後平家戰事屢遭大敗，最後平清盛一代極盡榮華的平家一門，在平清盛死後數年的壇之浦（本州和九州的交界海域）決戰後多人投海自盡，並隨著年僅8歲的安德天皇被祖母挾抱墜海而死，平清盛的夢想與平家政權終究化為海中泡影。以「人間無常」為主題的日本經典名著《平家物語》裏，為了加強「勝者必衰，驕者不久」的世界觀，而把平家描寫成了橫暴張狂的暴發戶，而平家的結局，也好像就印證了這個世界觀，從榮華到潰亡不過短短一代。

「安徳天皇縁起絵図」所描繪的壇之浦海戰；據傳為土佐光信所繪，現藏於赤間神宮。

不過仔細想想，在平家出現之前每天忙著權力鬥爭和風雅吟歌而不管百姓死活，甚至連武士都拿來當狗用的貴族和皇室，就有比較高尚嗎？就不應該「驕者不久」一下嗎？

平清盛的確在一代之間建構了極大的權力，但是在他之前，平家、或說武士就一直忍辱負重在爭取自己應得的權利不是？而且最後雖然是源氏消滅了平家，但源氏為武士平反而奪取權力、開創幕府，其實不也繼承了平家的精神？甚至也有史家指出，平家之所以後來敗給源氏，就是因為平家仍然在學習貴族那套佔據朝廷官職、讓女兒進入大內生下天皇成為外戚的把戲，而不是真正完全和武士階級站在一起。

時代的先行者，經常在做出畫時代的創舉之後，因為還得與舊時代的妥協，而被攻擊是不純正的修正主義者。

平清盛就是站在這樣一個歷史轉捩點的偉大男子。他完成了他的志業，卻得承受千古的笑名。有時候看看我們台灣的政局，似乎也已出現這樣的英雄人物。也或許我們該擁有寬廣一點的視角，才能在以後給這些其實已經作出莫大貢獻的英雄們更公平的評價了。

「既生於世，豈能不遊？」這是連續劇裏平清盛總是吟唱、當時流行歌「今樣」裏的一節歌詞，也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一句話。的確只有一次的人生，豈有不認真度過的道理？平清盛用他戲劇的一生完美詮釋了這句歌詞，也貫穿了這部戲劇的主題。雖然當時惡評如潮，但是日後回看起來，這部連續劇其實還是值得一看，而平清盛的故事，也值得大家更深入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