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大不掉

女兒睡前又告解。

「媽媽，今天我又忍不住了。」我待在她牀邊時她幽幽地道：「我中文呢，今天是自己批改，在對答案前我發覺自己有錯，忍不住就用橡皮擦擦去了錯的答案，自行改正。雖然老師未說出正確答案，不過我都知道自己做得不對。」

「哦，媽媽很欣賞你告訴我，畢竟告訴父母自己做錯事也需要無比勇氣，對嗎？」我努力擠出笑臉，交一些「育兒專家」書籍要我交的樣版戲。她那原本有點繃緊的臉龐立時鬆了一半。「但錯了就是錯了，你因為上次暑假做功課時被媽媽教訓過，知道不對，所以今天就明白自己『忍不住』再做是錯的，是這個意思嗎？」不到十歲的她點點頭有點慚愧。「我都不想的，媽媽，但我就是忍不住，覺得老師仍然未說出答案，我還可以修改啊，雖然那評估已宣布『停了筆』。」她不是只顧辯解，而是說出那一刻為一個內心一閃即逝的錯念頭後悔。

「媽媽當然明白，但我想先告訴你今天我看了新聞的一個故事，我們再回到你的苦惱討論。」告訴她香港消防處今天再出來為八月三十一日太子地鐵站錯數受傷人數之疑案出來解話，原因是回應早前有立法會議員陪同三名不記名消防員工指控，指摘消防處在此案後十日內幾次修改事故發生後的即時對話紀錄，行徑不尋常，懷疑配合警方向公眾澄清的記者會，未知當中是否有所隱瞞，而且在那三名匿名消防員受訪時，消防處已即時查找能開啟系統翻查紀錄的休班員工，希望揪出告密者。

「吓！那三個消失的傷者究竟存不存在？」女兒原本的睡眼惺忪立時不見，變身福爾摩斯。「這是你的疑問，你有想過為甚麼有此疑問嗎？」我反問。「因為似乎這些修改會令人更懷疑究竟當天是否有此三個嚴重傷者，還是消防處或警方說謊。」孩子思維很直接，很快她就明白一個簡單的行為能夠衍生一連串的問號，這也是一般香港人的常識。

「媽媽想跟你說的是，也許……不一定……那些登入系統修改紀錄的消防員和救護人員，真的可能只是像你一樣，」她即時「斷線」：「你想一下，他們解釋這是恒常做法，一般在意外或事故發生後，主任級或以上的員工都會反復登入系統補充或修改紀錄，好令事故更完整的話是無可厚非。但同時間，為甚麼於九月十日的記者會不哼一聲？不告訴公眾說自己調查尚未完成，所有紀錄還在修改添加當中？為甚麼不告訴公眾其實當天有過千條聲帶，至今他們仍然努力聆聽聲帶，繼續會登入系統作修改，好等事故紀錄更完整？就算你推說有時登入未必是修改，可能是看一下而已，但這一個小動作帶來的後果是公眾疑團更多更大，又應不應該一早告知公眾所作所為實是必須，別待被匿名告密時才要『接炸彈』解釋？我寧願相信那些登入修改資料的人，都只是如你待老師宣布正確答案之前的心情一樣，想自己交的功課或評估更完美，忍不住修改，而且修改當中不涉及人命或任何隱瞞。當然你真的改掉錯處，但我更希望消防人員只是小修小補，而非篡改事實紀錄。」

女兒臉青了，她很擔心那三條人命去了哪兒。我擺了擺手告訴她不知道，也許從來都沒有這多出來的三條人命，全香港人都希望相信消防處的話，但他們說會懲罰告發的三名員工，相信又會掀起另一風波。真相是怎樣，暫時仍然沒能得知。

「你必須明白，一個小小的壞習慣，在孩童時期帶來的破壞可能微不足道，但若果尾大不掉，到成年後同一個壞習慣，可能掀起的就是一場大風暴。也許這個登入系統的人小時候也像你一樣，不習慣也不希望出錯？想改掉、補充原本寫得不好、有遺漏的紀錄？但後果是令整個消防救護部門失信，值不值得？」

女兒專心聽着，但仍沒法全然了解。「小孩子的破壞力很有限，聽過『小時偷針大時偷金』？就是說若果小時候壞習慣改不掉，長大之後就可能犯罪了。在法律上，偷一元和偷一億都是犯法，犯的法律都沒兩樣。金額和犯案年齡只是量刑參考。為甚麼警察不把偷鄰座間尺的五歲學童拘捕送上法庭判刑？非因為孩童沒有錯，只是教育孩子的責任不在警察而是在於老師和父母，而且犯案在社會上影響的層面不同，罰則自然有別，但犯罪本質不變。試想想若果孩子們犯的錯和成年人犯的一樣而法庭又得一視同仁，可能要坐牢的孩子要比成年人還多。」女兒笑了笑點頭。「所以為甚麼媽媽上次這麼兇地罵你，教訓你在自行批改暑期功課時別自己騙自己，擅自修改錯誤答案，務必要把錯處圈出來或打個大交叉？因為世界上最大的謊言，不是別人騙你的，是自己編來騙自己的謊言。自編自騙的謊言，才是殺死人靈魂的利刃。」

女兒沉入少有的沉思。

「犯錯不打緊，改正便行，而且要光明正大地改，正視自己的錯處，才可減去恥感，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成年人的世界要比孩子的更凶險，你看一下消防處的教訓便知道。一個改不掉的小壞習慣，可能渉及三條人命及三個匿名者的事業及整個部門的公信力。你現在懊悔實在明智，因為你騙過了老師同學，但騙不到自己。你自己覺得不妥，才會跟媽媽告解對嗎？」

女兒笑了笑有點尷尬：「我知道的，但忍不住。我明白了媽媽，我知道要改掉這個壞習慣。錯就錯，我不會再擅自改答案，我才不要做那個令世界大亂的人。」

「媽媽也感謝你，」我摸了摸女兒的額頭：「你很勇敢，老實說，我像你這麼小的時候，犯錯一定不會認。」女兒搶答：「因為婆婆很兇！」我倆一起大笑：「就是囉！反正被她捉到錯處都得被罵被罰，雖然她老是說若果主動認錯就罰則減半，但反正都要被罰，我才沒勇氣認！你現在夠勇氣告訴我，就是你會反思自己的行為，會想辦法希望自己再做好一點，或者最低限度，你意識到自己出錯，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妥當。這個本領要一直磨練，勇氣要不斷壯大，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人。別被刑罰嚇怕，因為要知道若果不趁小時候把壞觀念錯行為改掉，長大後為社會帶來更大的不幸時，你所承受的刑罰會更重，受害的人也更多。」

女兒聽完，甜笑中入睡。

但願她明白，不然，別成大人物，好好當個普通人便算，免得為家國帶來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