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難忘的過客（二）醫師篇

我罹患精神疾病。過去「前科」累累，在慘綠的青少年時期就抑鬱不樂，甚至跳樓，十幾次住院都是在北部就醫。總以為是二○一○年住院才認識這位醫師暨主任，後來看藥袋才發現早在二○○九年就已經看他的門診了。

　　二○一○年，我吞藥自殺，頭一次住進家附近教學醫院的精神科病房，到二○一一年間，腳開刀不算，總共住了三次病房。當時我情況很糟，印象中第一次他來巡房，跟我聊了一下之後，丟給旁邊的住院醫師兩個字「落寞」。雖然小聲，但我聽到了，只是當時不懂，事實上直到今年六月八日才查教育部國語辭典網站，確定這詞的意思。

　　第二次印象是住院期間，我拙於語言表達，他就用美術治療，遞給我一張圖畫紙，我用蠟筆中規中矩畫出一幅風景畫，結果他要的不是這樣，這才照他說的隨性拿蠟筆在畫紙上塗鴉，然後他分析一些咚咚給我聽。（其實聽一聽現在也忘了，只記得這件事。）

　　有一次去看診時，我一時興起，唱了歌劇魅影的那段花腔女高音給他聽，他問我當初怎麼沒去學聲樂。接下來沒多久就開始每次必唱一首歌。有一回他居然主動點我唱國旗歌，我也真的唱出來了，當下可得意得很呢。第三次住院時，跟著這位主治醫師實習的住院醫師，曾送我一杯咖啡鼓勵我速讀完一本書。前一陣子去看現任職於家醫科的她，提起這段往事，她問我當初怎麼沒問他為什麼點這首歌。對呴，我真是反應慢半拍。另一次，則是他主動點我「詩歌歡唱」，我也唱出來了。人生真是美好。

　　忘了是什麼時候，知道可以跟他講很多事，因為他有心理諮商背景，而且我們同樣都是基督徒，於是醫病關係增加了信任。有一次他問我某難關是怎麼度過的，我就說聖經某章某節，他立刻拿手機查；那一段是這樣的：「因為造你的是你的丈夫；萬軍之耶和華是他的名。救贖你的是以色列的聖者；他必稱為全地之神。」他點出其重點：「以色列的聖者」。另一次我唱英文詩歌，前面幾句歌詞是：「You are my strength when I am weak, you are the treasure that I seek, you are my all in all.」他聽了也立即點出重點：「strength」。

　　因為我奇特的腦子不時會出現人生意義的天問，個人在國二到高三頗受困擾，問禱告同伴，她比我早，是在小五。有一回忍不住問醫師是什麼時候開始思考人生意義的，他的答案是「幼稚園」，天哪，那會是怎樣的成長過程！也難怪他會立志作精神科醫師了。曾經向他提到我有厭世的念頭，他沒有說教，只提到聖經上的典範先知以利亞，也曾經在大勝利後卻因受逼迫而求死；兩次向他提到我的哀傷，他也沒有評判，只以他自己的所經歷的「患難」來安慰我。

　　不知道為什麼，看診時常常講到落淚，這時醫師就會適時遞上衛生紙；衛生紙疊得四四方方的，放在一個綠色的小籃子裡。由此可見他的貼心，以及和他聊天有令人多麼動容。忘了是什麼狀況，這位醫師曾以一節聖經經文勉勵我：「雖然無花果樹不發旺，葡萄樹不結果，橄欖樹也不效力，田地不出糧食，圈中絕了羊，棚內也沒有牛；然而，我要因耶和華歡欣，因救我的神喜樂。」

　　他還曾送我一本書，書名《兩種上帝》，剖析佛洛依德和魯益師的心理世界和人生觀。前者大家都知道，是一代心理學宗師；後者則是納尼亞傳奇系列的作者，同時也是魔戒三部曲作者托爾金的學生暨好友。我也回贈他一片《悲慘世界》DVD，因為弟弟送我的筆電只能聽CD。拿給他的那一刻，他十分驚喜，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我說我不知道。他又問了一次：「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啊。」跟他提到我喜歡安‧海瑟威，並說我是外貌協會的，他用更新的詞語回道：「你是視覺系的。」

　　好景不常，先是因為醫師母親原本就有恙，今年父親也生病了，醫師遂決定離職，到外縣市的診所工作，如此一來壓力會比較小。臨別時，交了作業，就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邊聽我絮叨邊讀信，信上有提到「雖然我比你年長，但這段時間你陪我一同成長。」接著他念了信上的一句話，表示他有共鳴：「你把我當正常人看待，而非病人。」他還特別向我說：「保持聯絡。」並給我他的名片，也請我留家裡電話和手機給他。他把我轉介給他的學弟，人也果真如他所言很nice。曾有三四次緊急狀況打手機找他，他也會在對話結束前說「上帝賜福你」或「我會為你代禱」。有一位共同朋友聽了以後，說他是「見證神榮耀的孩子」。

　　這位醫師可說是謙謙君子，很有同理心。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這位醫師會離職。人生似乎都是這樣，習慣把周遭的人事物視為理所當然，特別是人。等到有一天失去了，才後悔莫及。生命中有很多人來來去去，有些朋友在網路上還有互動，這位醫師雖然留給我聯絡方式，但總不好老是佔用人家的休息時間。現在情況也較穩定了，可以不必讓他「免費諮商」了。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生命中難忘的過客，也會永駐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