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餐

幾年以前採訪婦產科醫師時，他說，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起，就應該要好好做準備，包括孩子出來給誰帶？要請育嬰假嗎？請多久？

我搭腔，啊，這應該是懷孕前就該準備的事吧？例如得先存多少錢啊，懷孕才開始想不會太遲嗎？

當時的我，將懷孕視為人生漫長計畫中的一個階段，錢、心理、職涯後路都規劃好了，接著好整以暇懷孕生子，並且按部就班地燒存款、不斷榨乾最後一絲體力、苦惱著如何恢復身材、微笑看著孩子入睡、夫妻為教養方式偶爾爭吵再和好。一轉眼，孩子就大了，如同我們也一轉眼過了黃金生育年齡。

一位臉友在臉書鉅細彌遺分享與太太求子過程，找了權威，投注不少心力，終於如願誕下孩子。

不脫我想像中的懷孕。

然而望露的狀況告訴我，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選擇藥流的望露，回診時發現沒有排乾淨，必須再接受手術，連醫生都覺得意外。

「妳也算是吃全餐了呢。」我忍不住開了一個有點地獄的玩笑。

胚胎真是個奇妙的存在。當他出現時，多數母親都小心翼翼呵護如護衛世間最珍貴的存在；萬一不若預期的長大，最好要趕緊與他一刀兩斷，免得影響母親健康。

望露接受藥流之後，我們對胚胎的用詞也改變了。

例如說，排乾淨。我覺得這個詞聽起來有一點點殘酷，像是既然留不住就要徹底分道揚鑣，愈早愈好。

例如，流產。有時我會想，為什麼是「流」，而不是「失去」，這一類的詞。

感覺像一個原本可能會成形的孩子，因為還不是時候，壞毀了夭折了，便不可避免必須混雜著血水組織與萬千期待，如眼淚、經血、體液一般嘩啦啦從身體孔洞流出，像一條小河，淙淙遠離母親的生命。

也許這樣的用詞聽來殘酷，其實是在下意識安慰母親，他已經不是一個生命了，必須讓他走，讓他離開。我猜想萬物的逝去都有緣由，只是可能要到很後來很後來才會明白他不留的因果，太多眷戀或捨不得到頭來都會成為徒勞無功的耽溺。

過程中我沒有見過望露掉一滴淚。「妳有哭嗎？」偶爾我有這樣問她的衝動。如果她曾放任眼淚奔流，或許她比較能接受流產也類似讓一些不適合留在體內的物質流走；每一次的哭泣都有意義，這次苦難的荊棘也將長出啟示來。

突然憶起多年前 H 曾寫過一個句子：「生命是流來流去的不確定」

忽然覺得比起「失去」什麼的，「流」這個字眼反而多了一絲絲溫柔。

失去，感覺永遠消失了，不見了；然而「流」，就像那孩子本就有自己的時程，母子行經岔路終須一別，他沒有不見，只是去了當時更適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