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開春帖

陽春新正，古人或自作春帖，或臨古以應時氣。然米芾臨太宗手詔，尚且不成，云「真者在前，氣焰懾人」，則寧自為也。

默念吉語佳勝，無如詩曰：「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或當即以此為題。而近日英倫暴雪，人絕拜會，亦正僅能杜門飲酒而已。

飲酒間，與妻遍聆戲曲以為歡。妻辨越劇尹桂芳徐玉蘭諸伶唱腔之異，尤娓娓可聽。歲月清閑，燕居飲酒之樂，古人未必及此。

雪中飲酒，故多可念者。嘗與樸齋蕭文立，在上虞臥龍山普淨寺辦羅振玉研討會，大雪封山，夜無積粟，僅能以水壺煮黃酒，豪飲縱談，以辟饑寒。次日得一僧為我荷擔行囊，始與樸齋相協策藜下山也。有詩記之曰：「橫江小渡憶曹娥，風雪茶山欲放歌。老刹從來堪煮酒，招徠俠骨禮彌陀。」又曰：「書生藻繪競雄強，豈意天公作主張？浩蕩乾坤歸一色，供吾策杖入蒼茫。」

其不雪而寒者，則有杭州之飲。當時在唐雲藝術館辦書法展訖，與諸友集湖畔小樓，燃燈夜飲。室無雜菜，盡湖蟹數盆、菊花數十品、黃酒數大甕而已。

越數月，思繼前懽，又約往餘杭淘羊鍋。蓋村社民俗，大釜烹羊，迓客來淘也。昏夜聚餐，家家客滿。我人五六輩，竟盡紹興廿六斤、五糧液二瓶而返。曩在北京，曾有詩曰：「北鄙沙寒氣肅高，椎牛割彘涮羊羔。俗移情性堪驚詫，不慣江南醉剔螯。」此則既有持螯對菊之雅，又得割烹群羊之樂矣。

群飲之樂，乃有江西國學營時舊事可記。彼時餘返吉安祭祖，營隊師生數十人偕往。族人開祠堂，備大筵，雞黍具，豬狗烹，菜隨嗩呐而出，人仰家釀而醉。怡怡然、醺醺然，亦若登彼春臺也。

與雷家驥王明蓀等在南投山中聚飲，則專往食狗。主人雅潔善書，乃隨軍入臺而隱於山樵者，與花為鄰。故酒闌即宿花房中，使雖食狗而負一身花氣以歸。

又嘗與明蓀往遊新疆喀什，回程於烏魯木齊轉機。友人曰：「今請宿機場可乎？」曰：「可！」遂至彼處一基地，廚師侍者俱在，酒菜自酉及寅。朝陽既豔，始去登機。長夜之飲，意氣可畏哉！

如此縱酒，亦有非只一夕者。與郭冠廷、林信華往開封時，李偉昉攜杜康無數以俱。經洛陽、龍門、登峰而抵少林寺。偕飲談諧五日，酒盡，則沽村釀以應，居然未竟醉。今豈有此豪橫耶？

又曾治蛇酒數壇，與諸友食野鱸鰻於宜蘭山中。酒罄，俱出，驅車下山，而迎風輒倒，有睡至次日者。種種醉態，思之足戒。然亦平生縱酒之奇遇也，不知為酒力、蛇力、鰻力抑風力使然。

彼數年，飲蛇酒，多往廈門鼓浪嶼。店家於自宅治蛇頭、膽、身、鞭、毒、血佐酒，供我盡歡。與赴越南胡志明市吃蛇，可稱雙美。

彼則莊園中以酒泡浸熊蛇鯊鱷等物，蓋無物不可食，即無物不可泡酒也。而其實極雅飭，涼拌蛇皮、蛇骨春卷、蛇肉火鍋等，俱如紅木螺鈿，精細非中土所能及。

其下龍灣，別有「海上桂林」之稱而更勝桂林，波展翡翠，山崖筍出於海上。駕舸浪遊於其間，真有太白騎鼇之快。土人駛小舟載魚蝦來昵，隨意購取，即於船上庖治之。執酒一鐘，坐船首以當風，雖南面王不易焉。

夫酒人酒事，言豈能盡？但舉此以為憶事懷人之端由耳。浮世茫茫，若問意義何在，則總曰「酌以大斗，以介景福」而已。辛丑開春，漫為誕語，知音見之，或以為吉言也。

龔鵬程，時客倫敦，雪則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