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小事

有時候別人說我勇敢，後來回頭想起那些時候，總覺得那時我只是一股腦地向前跑，只是拚命看著眼前，不論驅使我的是對未來和未知的想望還是沒來由的個人使命感。就結論來說，我的心裡確實沒有怕這個字，但我不覺得自己能被稱作勇敢，我只是不覺得怕罷了。

九個月前，我選擇成為自由工作者，而這段時期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清楚感知到自己的膽小的時候，我甚至在決定要成為自由工作者之前就開始膽小了。在下定決心之前的半年我反覆想著：如果我爛到沒人願意聘僱我怎麼辦；沒公司願意和我簽約怎麼辦；賺得太少，寅吃卯糧怎麼辦；家人朋友覺得我薪水太低，不理解甚至看不起我怎麼辦；如果我失敗了，想回去找朝九晚五的工作卻被嫌棄，沒人願意聘僱我怎麼辦⋯⋯恐懼堆得像山一樣高，可以擔心的我都擔心好幾遍了，最後我還是做出了決定，自由工作者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是怎麼鼓起勇氣的呢？因為在研究自己的夢時，我發現自己不斷在現實中在這個十字路口徘徊，在夢中也徘徊了無數次，已經到了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煩人的地步了。再不跳，我就推你下去！那時我看見作為英雄的自己（我夢見自己是哈利波特）正在責怪另一個自己。現在想來實在不能怪大姐嫌我，我確實滿婆媽的，但那段時間我連承認自己煩人和婆媽都覺得無比焦慮，覺得自己是沒用的人，怎麼這麼簡單的決定都做不下去？

現在想來，雖然當個勇敢的人比較帥，像是《獵人(1999)》的小傑那樣，但事實就是，我就是做不到那麼果斷，就是容易怕東怕西。可我也因為害怕而清楚看見了自己。

原來我害怕，是因為怕做錯決定。怕按下那個沒得反悔、直通地獄的紅色按鈕，而我將見識自己沒用又注定一事無成的事實，或是注定步上窮途潦倒的未來。但我也看清在這世上，最嚴厲詛咒我的，就是我自己。我認定自己沒用，看不見自己的進步和疲累，否定自己的軟弱和猶豫，而且鐵了心認為自己有可能會窮途潦倒。我十歲的姪女還是因爲我才認識到這個課本不教也沒什麼人在用的老派詞彙，因為我今年年初的新年願望是希望自己不會窮途潦倒。因為選擇成為自由工作者，我清楚看見了自己對自己的刻薄。以前我都覺得自己沒做錯，因為「挑戰自己的極限」，所以我不能喊累，要越承擔越多；因為「訂定了計劃就是要實現」，我看著多年來說著要寫故事但連一篇完整的故事都沒寫好的自己，覺得無比失敗；因為「考試就是要拿到滿分」，每次發現自己交出去的工作中有錯誤時，每次無法確認自己做得對不對時，我既焦慮又覺得自己失敗、沒用；因為「要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當個好人」，我不斷問自己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不能溫柔，為什麼要做個可怕的、總是滿腹憤怒的人。

細數之下才知道，原來有時候心情不好，是因為腦子裡不知不覺轉過千萬思緒都不帶善意。以前就算看見了這些事實，也都覺得這是無法變動的常理，只覺得自己被困住了，痛苦卻看不見出路。後來因為夢境心理學的老師Bill一再問我，”You always say they. They tell me to..., who’s they? Why do you listen to them?”，因為讀了 “The Artist's Way” 和 “Big Magic” ，我開始學習對自己說好話和接受、照顧自己。

「請妳不要罵她，妳在罵的是對來說很重要的人」、「生氣是因為這些事確實令人生氣，妳不需要忍」、「累了就是累了，過度的工作和強迫會抹殺心裡那個愛玩的小孩」、「有些錯就是會發生，因為這樣，才需要檢查的人存在啊，留點工作給人家嘛。比起這個，妳有看見自己做得好的部分嗎？」、「有些東西就是要用花時間慢慢釀，急不得，在這段時間折磨自己更是要不得。妳有好好善待自己嗎？」

這九個月來我不是沒有擔心，但我也知道了自己就是會擔心的人，我也開始用幽默的心來看自己了，就像是看著那個很喜歡追自己尾巴的狗。

「有簽約沒工作進來怎麼辦、有工作但做不好怎麼辦、因為做得太爛被解約怎麼辦、工作太多做不完怎麼辦⋯⋯哇，妳這個人也太難伺候了吧。我如果是上帝，我一定覺得妳的要求太specific但又太難辦到了。」

「嗯對啊，我也這麼覺得。很好笑吧。」

我還是會盯著自己的存款簿看，還是因為覺得自己會付不出來而沒有認真加入工會，收入還是很少，我擔心的事大概發生了一些，但我沒預料到的很多事也發生了。

因為工作少又是自由業，有幾個月我有機會陪當時不是固定休週六日的爸爸在週間玩耍。我們會一起在外頭吃冰淇淋或早餐，聊天，買飲料。因為有很多時間聊天，我學會把一些話說出來了，包刮要他不要再在我耳邊唸人生可能會窮途潦倒的事。我本來不怕，都被他咒怕了！現在我可以很肯定的說，爸不只是爸，還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雖然他有時候真的很煩！

因為賺得少，難得幾次奢侈時吃到的東西，都比當年財務富足時感覺更踏實和感動；因為不富有，當我出錢請客時，我知道那當中的心意比什麼都珍貴，送禮時則會開始想，外婆真正會喜歡的也許是好好請她吃頓飯，而不是另一件新衣服。

因為有信心，因為不再咒自己，我知道這個職業選擇不是不可回頭的紅色按鈕。只要我想，我隨時都可以離開，但前提必須是我想或需要，不能是因為我害怕。因為我真正喜歡這份工作。我還是很愛擔心，但只要我知道自己沒有因為一時的動搖而離開，只要我還站在這裡，就算我還是會時不時擔心，我都還在努力學習勇敢。

因為聽自己的聲音，看見自己的努力和成果，工作完成時，我開始會為自己的成果而感動和自豪了。我又開始畫畫了，自從國小之後，時隔近二十年。我的自我價值感還是不太高，但我已經比之前更能有自信地說出我喜歡自己，也能抬頭挺胸為自己的努力感到自豪。

今天當我在焦慮時察覺到那是無法負荷工作的徵兆，去好好協調，放手讓工作去找適合的人時，我還是會失落。但我已經不會怪自己，覺得自己沒用，或是應該以必死的心熬夜七天都要把工作做完了。我知道自己長久的快樂和健康，和其他工作的品質，和我的學習加總起來，比那小小的幾千塊更重要。我看著自己手上其他的工作，覺得快樂，因為我有時間和精神好好把它們處理好，還能好好休息了。

前幾天我還夢見了自己在攝影棚裡叫錯要接待的大人物的名字，以為他是某個有內涵的大牌明星，自豪得不得了，看到本人才知道他是其他人都知道，但只有我一個人不熟的新銳攝影師。一個還在自我尋找，叫他上工了還一直不理我的怪人。我想我的夢也變幽默了，現在我知道這是在告訴我，先寫別的故事吧，他還在找自己的聲音呢。

如果真的要說，這些都是好小好小的事，但他們讓我圓滿了。比起那篇耗時兩年的論文，他們更讓我自豪。

給偶然看見的你和未來的我，希望你對自己和善包容，能撥一分鐘問自己過得好不好。也許未來回頭看，會覺得這些都是豆子般大的小事，但它們給了我力量，讓我覺得快樂、充實。希望彼時的你也有些小事在給予你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