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拳當下，「我」在想什麼？ ──親密關係暴力裡的施虐者，回溯「理智斷裂」的當下

吉米對組裡其他學員說，「現在我需要你們專心，」他說，「收起玩笑的心情。道格會敘述他攻擊伴侶的經過，如果你們笑了，他就會閉上嘴巴。我們對伴侶所做的事情並不好笑，所以大家應該認真看待。讓我們以成熟的態度面對。這項工作很重要，不可以開玩笑。吉米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刺青，前額刺了「saint」（聖人），後背則刺「sinner」（罪人）。牛仔褲在他消瘦的身材上顯得鬆垮，他穿著尺寸過大的白色T恤，皮帶像條蛇般半垂在大腿間。他怎麼吃就是吃不胖，沒人知道原因。同事們都笑他是瘦巴巴的混蛋。不過，吉米有一個祕密。這解釋了他為什麼瘦得前胸貼後背，褲子也撐不起來。

「給我十秒鐘。」道格說。我看到他的雙手夾在兩腿之間微微顫抖。

「老兄，深呼吸。」吉米說，「對自己說你還活著。」

一位監管人要唐特多說一點話，覺得有需要的時候就插嘴。如果他能熬過整整一年的實習，就一定能進入「社區工作」擔任全職引導人，像吉米一樣。現在他實習了六個月。很多人都對他寄予厚望，尤其是他自己。不過，他眼前仍然有許多任務尚待完成，包括結束試用期，從實習生轉為可以真正領到薪水的正職人員，然後拿到大學學歷。還有那麼多失去的時光需要彌補。那天稍早我在公園與唐特交談時感覺得出，對他而言，就連把「心理學家」想像成一種職業也是一種全新的能力，還有，展望未來而不只是度過現在，也是他在這個世界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的馬子曾經去找過另一個皮條客。」吉米說，「我強暴了她。很可怕，兄弟，那很可怕。你感覺得到那不是自己，但在當下那確實是你自己。」

「我也是這樣。」另一名學員說。

又有一個人說，「我上了〔這項課程〕四十二週，後來再犯，又進了監獄。」課程從頭開始。

「我違反了禁制令，所以又回來了。」另一個人說。他們就像一支足球隊在更衣室裡中場休息，比賽戰況膠著而無法預測勝負。他們正在互相加油打氣，讓道格知道大家都經歷過這一段，大家都有罪。

「我靠沒有父親的女人、曾經遭到性侵的女人來得到滿足，」吉米坐在椅子上往後傾斜，然後又砰地一聲回到原地。「然後我偷走了她們的靈魂。」

＊＊＊　

終於，道格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前女友艾希莉（Ashley）在自家臥房，他過去找她，純粹為了打發時間。他們一星期前分手，現在正試圖維持朋友關係。當時她正在傳簡訊，一邊喝著野火雞威士忌（Wild Turkey），一邊跟他說說笑笑。她透露自己這幾天一直想著另一個男人。「我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感覺到那種致命的危險。」道格說。

「不要用課程中的詞彙。」吉米說。課程上的用詞是瞭解一個人行為的重要背景，但在解構特殊時刻的分離循環練習中，這些用詞可能會太過委婉，變成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例如，我經歷過致命危險的時刻與我一拳打在她的眼睛上這兩種說法是不同的。因此，應該要一個人先說故事，然後大家在教學架構下一起釐清來龍去脈，將他們從課程中學到的特定元素與故事連結在一起。舉例來說，這個瞬間會威脅到你們的男性角色信念體系。在這一瞬間，你們走進了致命的危險。在這一瞬間，你們脫離了真實的自我。

道格道歉後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盯著腳上的鞋子。他重新進入故事。他們經歷了大約一個星期的「爭吵」，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情況「逐漸惡化」。吉米大聲喊出這個詞彙，指明這是課程用詞，於是道格又重說了一次。「情況越來越糟……我記得她一直微笑，房間裡在放一首唱著『星期五，我陷入愛河』的歌曲。我記不得那是誰唱的，但現在我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想起那一天，覺得非常生氣……」

「不要偏離主題。」其中一名學員說。

這種言語的提醒、敦促他人緊扣故事主題的動作，是課程的一部分。由此可知語言有多重要，凸顯了我們有多容易欺騙自己、轉移話題以推卸責任，如何利用文字來塑造自己的愧疚或無辜，有多容易操控故事的敘述，這種操控的行為有多常始於我們本身的意識，以及我們如何輕視自己對別人造成的影響。之後，小組成員會更嚴厲地檢視道格的敘述，但現在他們讓他繼續說下去。

「她一直笑著說她遇見了另一個男人，不斷在我的傷口上灑鹽。」道格說。那時她喋喋不休，而他抓起酒瓶狂飲了六、七口。「我覺得自己被玩弄了……我引發了她的暴力，我叫她打我，而她真的打了。我記得我舉起手甩了她一記耳光，那一下在她鼻子上留了一道傷痕……之後，她又衝過來打我，這時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我有印象的是，我醉了大概有五分鐘，然後我發現自己變得暴力，於是走出她的房間，結果她的祖母擋在我和她中間……這時候我已經半昏半醒了。」他停了一分鐘，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還有一件事，我重重捶了房間的門幾下，推開門撞到牆壁，留下一個很深的凹痕——」

「是推開還是打穿？」吉米問。

「打穿。我打穿了房門，隔間牆凹了一個洞。」道格繼續說，他威脅要「撕爛」那個男人的臉，之後便離開了公寓。這個故事支離破碎，只有部分是按照時間順序敘述。他想起一些細節，然後又敘述了更前面發生的事情。當時艾希莉的祖母在場。他在毆打艾希莉之前，用腳頂開她。離開公寓後，他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知道警察要來抓他，便坐在人行道的邊欄等待，刻意駝背，「盡可能讓自己顯得無助，這樣就不會遭到暴力壓制」。他說，警察到場訊問時不斷奚落他，他們問他是不是同性戀，有沒有手足無措，是不是有種族歧視。

他花了約十分鐘講完這個故事。

「我可以釐清一個問題嗎？」唐特問。他們都用「釐清」這個詞，好讓學員知道他們提問不是有意挑釁。

道格點點頭。

「你說『用腳頂開她』，那是怎樣的姿勢？我的意思是，當時你在做什麼？」

「我躺在她的床上，」他說，「我不想讓她過來。我用腳踢開她。」

「用腳踢人是肢體暴力。」唐特說。

道格又點了點頭。

吉米感謝他誠實以告，並搓搓雙手。他向大家表示，道格說他要「撕爛」前女友心儀男人的「臉」，這屬於言語威脅。「我可以再釐清一個問題嗎？」他問道格，「除了她的名字以外，你有沒有用別的詞彙叫過她？」

「有。」

「什麼詞彙？」

「我記得我叫她蕩婦，」道格說，「還有妓女。」

「這是一個要素。這是言語威脅。」

唐特附和表示這是辱罵的行為。「大家聽好，我為了打她，就必須不把她看作是艾希莉，而是一個蕩婦。你必須重新賦予她一個名字，懂我在說什麼嗎？」

吉米請道格詳細描述那天晚上他在房間的肢體動作。他全身的肌肉有何變化？

「很緊繃。」道格說。

心跳呢？

「變快。」

吉米站起來一會兒，問道格他當時的身體是放鬆還是僵硬？

「僵硬。」

吉米擺出姿勢，讓道格與大家知道那是什麼樣子。他像個拳擊手般微微彎著背，握緊拳頭，板起一張臉。一邊的肩膀微微向外伸，全身重心放在腳掌上，一副隨時準備往前撲的模樣。在臥房這種相對放鬆與安靜的環境下，這樣的姿態令人吃驚，現場一些學員也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在家暴的當下即使一句話都沒說，但肢體已明顯傳達出攻擊的訊息。

「這，」吉米保持不動並說，「就是她看到的樣子。」

他正在挖掘身體邊緣系統對威脅的反應，就像在野外看到動物遭到圍攻一樣。唐特與吉米督促道格回到重點。如果當時房間裡有別人，這個握緊拳頭、心跳加速且肢體僵硬的人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看起來具有威脅性。

看起來嚇人。

看起來令人難受。

這就是起點：注意自己的肢體。

接著是語言。有些話語可以立刻察覺，例如不叫伴侶的名字，而是以侮辱的詞彙稱之。然而，一般語言的運作比這種情況更加微妙。語言會在意識與潛意識的層面發揮作用，一字一句、分分秒秒都讓人感到痛苦。不要說「陰部」，不要說「我的老太太」，不要說「妓女」、「蕩婦」、「女人」。要用專有名詞，用「伴侶」這個詞彙。與你的談話對象或小組成員保持眼神接觸。身體坐直，不要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們描述使自己此刻處於這裡的事件時，必須使用「我」這種所有格代名詞來陳述。不是「我們的」、「男人的」或「社會的」暴力，而是「我的」暴力。對自己的暴力負起責任。

在聖布魯諾監獄，這項練習會花掉一整個早上。學員們耗費數小時來分析在現實中可能只有幾分鐘的事情。他們不必刻意挑選可以煽動眾人情緒的犯罪事件來講，但多數人都會這麼做。他們必須留意自己回想起的每一個小細節，譬如肢體語言、心跳、呼吸、肌肉、語氣、用詞、感受、聲音及氣味。某天我在聖布魯諾旁聽吉米主持的小組討論，他問學員們，從他們對伴侶大吼到被帶上警車過了多少時間。有人猜二十分鐘、二十五分鐘、半小時甚至一小時。「都不對，」吉米告訴他們，「十分鐘。兄弟，你猜對了。」一個男人變成一頭野獸、再變成囚犯，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

「看到我的忠誠了嗎？請不要在警察離開後殺死我。」親密伴侶間的衝突，常被認為是「家醜不可外揚」的隱私。但實際上，親密關係暴力是全球普遍的問題。
美國在2000年至2006年間，有3,200名士兵戰死沙場，同期內的家庭殺人案，奪走的卻是10,600條性命。親密關係暴力引發的嚴重後果超乎想像，卻往往被封鎖在沉默中，難以揭露與解決。
瑞秋．路易斯．斯奈德以身歷其境的文筆勾勒出親密關係暴力的發生背景，解答大眾的常見迷思──為什麼受害者不願離開？施暴者為何不停止動粗？為什麼不能在一開始就阻止這類傷害事件的發生？
《親密關係暴力》透過受害者、加害者與站在前線促成改革的倡議勇者故事，深刻呈現掩蓋在每扇緊閉家門後，以愛為名的傷害根源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