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八）

　　打從巧遇楚泓，劉淳宜的臉色便如同眼下的天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當然，這也和方才雨中相對無言好一段時間脫不了關係，滿頭雨水仍未乾涸，順著髮絲額前、匯聚於隨著年歲漸長越發方正的下頷，滴落衣襟。

　　丁叔收了傘朝外甩得幾下，回頭見劉淳宜兀自站在門口，勸道：「阿淳，外邊風大，你身上還濕著呢，莫要著涼了，快些進去。」

　　劉淳宜默然轉身，一隻左腳懸在門檻上，復又放下。

　　「丁叔是上個月離開品神閣的罷。」

　　「唔，確實如此。」

　　「您離開時，品神閣……在他手上，長成什麼樣子？」

　　「比上一次去時要整潔不少……之前的門被砸個稀爛，還是老夫差人修的。不過器具久不曾換，客人僅一二人在坐，和以往差的多了。」

　　「那不成。」

　　劉淳宜霍然轉頭，沉聲道：「先生苦心經營的茶館，怎可任由那傢伙隨意擺弄敗壞至此！」

　　丁叔輕嘆道：「阿泓倒也不是存心如此……只可惜楚賢弟死得早，那姓烏的畜牲又只教阿泓舞刀弄棍的玩意兒。」

　　劉淳宜聞言默然，神色變換末定，驚悚、懷疑、輕蔑、忿忿不平，最終凝作一個堅定的眼神。「說不得，只得央求義父幫上一幫。」

　　「掌櫃怕是不願意資助……」

　　「自然不可能助他！」劉淳宜恨恨道：「既不能妥善經營，他便當不得品神閣主。我這便去見義父，說服他買下品神閣！」

　　丁叔聞言不禁皺眉，正想再勸，櫃邊座位的一對男女喫淨了茶，喚人結帳，生生掐斷未盡之言，對話就此不了了之。

　　抬頭望天。這雨竟是來的急、去得也快，雲層縫隙間透出一泓青天，如水洗般清澈。女子摘下剛戴好的斗笠，低聲道：「照那年長者所言，品神閣似乎除了閣主，還多了個『姓烏的』，或許便是咱們要找的人。」

　　男子低頭望地，頗有憂色：「雨雖止了，泥濘仍在。這一走上去，我倒罷了，娘子要是濺上一腿子泥水……那可不成！」思來想去也想不清哪兒不成，只覺得髒了鞋襪乃是大大的不妥，一時熱血上湧，道聲「娘子得罪」，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邁步便走。

　　女子「啊喲」叫得一聲，說道：「你這獃子，大庭廣眾之下，發什麼顛？」

　　男子翻來覆去只道：「會濺到泥的，那不成，那不成！」

　　女子嗔道：「這一路上早就撲了滿身塵土，哪還差這一兩點泥星子？」嘴上責怪，嘴邊早已帶上一抹極淡極淡的甜蜜笑意。

　　王盛輕咳一聲，道：「既然停雨，我們也不必杵在屋簷下了吧？」

　　雖然三人之間洋溢著尷尬的沉默，好在他對於厚著臉皮打破氣氛頗有心得，乃率先開口。

　　不只停雨，雲也散得差不多了。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此時天色一如無紋青瓷，澄澈淨潤。

　　嗯好像有點本末倒置，真要說起來，應該說是瓷色如同青空才是。

　　小醫仙僵硬道：「我還有要事在身，少陪了。」

　　孰料王盛當真只道聲「保重」，抬腿便想往城外走，走沒兩步又一拍額頭，反身拉過輪椅。

　　隨即五步開外，椅輪陷入泥坑，順道晃得楚泓元神歸位。

　　小醫仙冷眼看著某神偷渾身上下寫滿「快逃」二字，卻在泥坑與輪椅間掙扎不休，腿肚褲管濺滿泥水，愣是忘記自己一身絕技，完全可以扔下座椅，直接把楚泓往後一揹拔腿就跑。

　　而且究竟為什麼逃跑還要帶上他？？

　　倘若眼睛能說話，王盛的呼救聲肯定響徹雲霄。在厚顏無恥的強行水汪汪大眼攻勢下，小醫仙繃著臉走出屋簷，抱貓一般舉起楚泓掛在王盛背上，單手扛起實木輪椅。

　　雨過天晴，金烏當空。此刻的小醫仙背倚金光，女孩兒的纖弱的身軀竟帶了幾分扛鼎力士的雄壯英姿。

　　「怎麼？嫌棄本姑娘一身怪力好生粗魯，沒有半分女子儀態？」

　　「豈敢豈敢……在下還以為是天神降臨呢。」戰神那種。

　　「什麼鬼。」

　　「……方才還跟逃難似的。你們要不再坐下聊聊？」耳後飄過彷彿來自玄冥之地的低語。舊恨加上新仇，楚泓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聲氣，嘲弄中帶著森冷，彷彿具有實體，激得脖頸處一陣冰涼。

　　王盛立時調頭，瞥了眼掛在胸前的血手，拽過小醫仙的衣袖，低聲道：「別往後看。快走！」語氣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求懇。

　　「怎麼看不得？難不成是仇家追上門來了？」

　　王盛苦笑道：「不是仇家……但某程度而言勝似仇家？比起被他們碰上，我倒寧可碰上尋仇的。」

　　他腳下邁得急促，卻也只比尋常人行路快上些許，仍未動用半分輕功。小醫仙落後半步，目視前者拖泥帶水的半奔半走，在漫地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輕哼一聲，板著小臉再不言語。

　　王盛很是心累。先前為了緩和某人的怒氣出閣逛逛，一場早市下來，不僅沒有半分好轉，還惹毛了另一位，也不知是犯太歲還是格外的霉星高照。

　　「前頭那小子挺好啊，知道地上泥濘，把心上人這麼背在身後，和老子一般憐香惜玉！」

　　被抱了一路的女子羞不可抑，拿竹笠擋在臉前，忍不住翻個白眼：「人家那是雙腿殘疾，你道人人都同你一般呆麼？」

　　男子應聲唯唯──卻也絲毫沒有把人放下的意思──忽又來了精神：「不過那小姑娘倒不錯，這般身材還能單手扛動輪椅，更不曾搖晃一分，大約是天生神力，是塊練武的料子。」

　　女子卻未應聲。打從兩人談到「揹著人的小子」時，她的雙眼甫接觸望到那道背影，便未能再移開半分。雖然身形被遮掩大半，根本看不出那人高矮胖瘦、身形樣貌，但光是看著他的雙腿步伐，她便莫名的感到……熟悉。

　　原只是臨時決意上品神閣賭上一賭，或許，真被他們矇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