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三）

　　正如小醫仙所說，城裡的茶樓用的都是點茶法，端出的茶湯各個色白味甘，茶沫厚積似堆雪，不論店鋪規模，不論兼賣吃食抑或賣色賣藝，一概如此。即使他認為點茶即是藝術，這樣的茶應該單獨飲之細細品味，兼賣其餘雜物根本是買櫝還珠。

　　然而再好再甘美的茶，仍會帶著一股兒土腥味。

　　原本是怪不得他們的，畢竟自家以外的任何飲食，吃起來總是縈繞著若有似無的怪味。這些年來他已逐漸適應，壞就壞在品神閣的茶居然毫無異味，害得他不自覺地提高了標準。

　　直到窗外一隻肥碩的鴿子拍騰著翅膀，在碗中搧入幾莖羽毛、徹底毀了半盞茶湯，王盛終於醒了。

　　鴿子這種生物真的很不討喜啊。呆愣愣的歪著頭，睜著外紅內黑卻呆板無生氣的眼，邁著粗短的爪、挺著肥碩的身軀慢吞吞的踱著，振翅時總帶著令人牙酸的聲響，會在飛簷走壁時從身側迎上來，撞上便是一臉毛，偶爾還會一臉血。

　　都說鴿子千里之遠亦能返巢。光看樣子實在很難相信牠們竟有這等智慧。

　　鬱悶歸鬱悶，不服氣歸不服氣，王盛仍是認命的撒了把米粒，趁信鴿啄食的當頭取下胭脂色腳爪邊的信筒，小心翼翼撬開──順道第八次擋下小右的撲擊──拈出一捲寫滿小字的薄紙。

　　楚泓打後廚出來，看見的便是這番場景：背朝櫃台、臨窗而坐的身影，背脊無精打采的駝著，半晌，幽幽嘆出一口長氣。

　　「難喝就直接說。」

　　背脊倏然挺直：「自然不是！」

　　一回頭，對上的卻是饒有興致的眼神，滿臉惡作劇得逞的促狹，笑吟吟地：「既然能夠聽聲辨位，怎麼每次都被嚇成這般？」

　　王盛一抖手將字條揉進掌心，苦笑道：「知道人在背後是一回事，但有何舉動取決於你。我又不會讀心術。」

　　楚泓並未注意到他手上的小舉動，卻一眼瞥見蹲在窗邊啄米粒的灰色胖鳥，頓了頓道：「你師父？」

　　王盛眼睜睜看著笑意從少年眼中褪去，忍不住又嘆口氣：「……不錯。」

　　簡單兩句，換得長久且乾澀的沉默。即使未曾宣洩於口，對於信鴿帶來的內容，以及王盛必然的選擇，兩人已了然於心。

　　還以為你總算從良了……幾將劃破唇舌的語句無聲地吞回肚中，沉默半晌方才開口：「師父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任勞任怨，好個孝順的弟子！」

　　王盛略有些訝異地看他一眼，繃緊的肩膀悄悄鬆懈下來，良久僅苦笑一聲，伸出手去，手掌在頭頂稍稍停留，終究還是落在肩頭上拍了兩拍，隨即翻窗竄上屋頂，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醫仙隔著大門無聲的摀臉，使勁按捺著幾乎能突破臉頰的姨母笑。要不是知道品神閣的情況、楚王二人的心結……

　　這種對話聽起來超像小情侶的小吵小鬧啊你倆到底有沒有意識到！

　　然後她便看著楚泓面無表情的拎著桌上的半盞茶澆在一臉呆滯的灰鴿子頭上──

　　「喂喂喂！」

　　這回的聚集地點與品神閣相距甚遠，王盛幾日裡日夜兼程，才勉強趕上時辰。照舊入了布行、進行一番隱密而詳盡地搜索，這回的指令變為繡在「湊巧」卡在布架縫隙的碎布片上。

　　他搖了搖頭，將師父拈針穿線、臨燭作繡的模樣甩出腦海，凝神細細辨認布帛小字，驀地眉頭一皺。

　　約莫半刻鐘後，吟逸樓二樓雅間。薛素持壺把酒，筷間挾著一粒鹽漬花生，姿態頗見疏狂，几上盛著花生米的碟子已空了大半。廂門啞然開闔，王盛帶著滿面疑惑、眼神兀自茫然，趨前見禮。

　　以往師父不是約在荒郊，便是在城內找個相對人煙罕至的處所相聚，今日反倒待在城內最大的酒樓，不知有何用意。

　　薛素卻未置一詞，只飲盡杯中殘酒，探手從懷中摸出個布包，拋予王盛。王盛伸手接過，展開一看，裡頭裹著些碎鐵片似的物什，隱隱泛著幽光，與雪花鎖的零件有幾分肖似。

　　薛素已有幾分醉態，大著舌頭，話語亦帶上幾分含混不清：「原先的雪花鎖材質稍微脆弱了些，為師……替你另造了副新的。」

　　王盛雙眼一亮：「徒兒謝過師父！」

　　他那雪花鎖早有些彎曲變形，苦於師徒二人聚少離多，兼又忙碌，他始終找不著時機求請薛素修整，一直以來只能湊合著用，不料這回逕直換了套新的，倒也算意外之喜。

　　薛素隨意擺了擺手，晃悠悠地起身離席，王盛連忙搶前一步扶住，攙持著走到窗前。薛素倚憑窗櫺，眺瞰良久，一手指向遠處匿藏於林木間的院落，說道：「這回的目標，正是此地！」

　　師父是真喝多了……居然把行動目標直接宣之於口。王盛默默腹誹，口中仍承下薛素所言，問道：「這家也曾盜去烏山寨的珍物麼？這回取的是什麼？」

　　薛素停頓半晌，緩緩搖首道：「不，這回僅是……受了鄰城榎梓門的委託。」

　　王盛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委託？」

　　薛素「嘿」的一聲，冷笑道：「誰知道呢？似乎是榎梓門與這家結契，眼下卻生了嫌隙，卻因先前立下的契書，忍氣吞聲多時，因而央求我將契書取來燒毀，順便取幾本帳簿，抓住對方把柄……極盡無聊之事。」

　　江湖謠言，竟不是謠言。

　　說好的盜亦有道，說好的若非必要、只取薛家舊物……昔日規矩一一破碎，是否某一天，連不得殺傷人命的規則也將不復存在？

　　王盛張了張口，遲疑良久，終是收了聲。酒醉如此，說明師父若非憂愁滿懷，便是對什麼事異常憤惱，此時妄加質疑與否定，只會徒然引起紛爭。

　　至於滿腹埋怨疑慮，也只能深埋心底，靜待出頭之日。

　　縱使前路看似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