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十二）

　　得知實情，楚泓一瞬間卻有些尷尬。

　　哦是師父喔，我原本以為是師姐什麼的……畢竟十一二歲的年紀，要成為三年前便已及冠之人的師父，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另一個尷尬的點是，按李娘子的說辭，照輩分而言理應稱一聲師祖才是，但她又說已將烏獲逐出門戶。左思右想，楚泓仍是保守的沿用了舊有的稱呼：「照李前輩所言，我還有兩年才會毒發，為何今日……？」

　　李娘子尷尬一笑，說道：「一部分大概是……我長年學醫，身上沾染藥性，你身上的毒性為藥氣所激，因而提早發作了。」她似乎真有些心虛，輕咳一聲，急忙補充道：「但，但還有另一部份是出在本人。便如我先前所言，此毒於心智大有損害，但施用解藥得當，卻能夠扭曲中毒者對於事物的印象，倘若其人有所察覺，強行追溯記憶，也會激發毒氣。你自想想，這些日子是否常有記憶斷裂空缺之感？」

　　思及閣外舊村，劉淳宜格外憎惡與憤恨的神情，楚泓心中一凜，對她的話更信了幾分。

　　她指了指他頭上金針，說道：「眼下便是將你體內的毒氣引導出來，雖然不及服藥怯毒的迅速，卻也能在三日之內排盡，屆時你的記憶也能補全。」

　　若不是身周大穴被封，楚泓大概會一頭撞在李娘子額上，心中激盪，言語間的顫抖完全遮掩不住，連謙辭也忘卻了：「我的記憶……還能夠回來麼？」

　　李娘子被他目光一嚇，下意識後仰了仰上身：「……若是以金針疏通經絡，且整整三日不得除下，待毒性怯盡，早則半年，晚則五年，便能陸續想起。」

　　楚泓想像了下自己整整三天頂著滿頭金針晃悠的模樣……眸中寒芒一閃。「『若是以金針治療』……是吧？」

　　李娘子與他對瞪一會兒，輕嘆口氣，無奈道：「確實如你所說。然而此毒猛烈……不必我再說，若改以服藥拔毒，效用雖快，卻是半個時辰皆痛不可當，且有三分機會加重心智損傷，落得癡呆的下場。金針之法雖慢，卻最是穩妥。」

　　男女二人不知何時已湊到一旁，神色精彩非常。女子默默的舉手：「李姐姐方才說……您是烏豁的師父？」

　　李娘子立即糾正：「『曾經』是師徒。你也不用稱『您』，聽著怪老氣。」

　　男子震驚非常，驚嘆道：「閣下便是『燕過無痕』？！未料燕過無痕原是如斯年輕的姑娘！」話到中途，女子幾次拉扯衣袖不讓再說，男子卻是恍若未覺。

　　李娘子歪了歪頭：「『燕過無痕』？那是什麼？」

　　空氣中充斥著寂靜。

　　「你們其實也不確定要找的人是不是叫烏豁，這才誤認了人？」

　　李娘子一臉不可置信混雜著莫名其妙。

　　女子以手支額，幾乎想拿斗笠來擋住臉。「我家公子……乃是私出家門，不見得會以真名示人。最近聽聞他與品神閣生了些過節，又聽城中說到品神閣來了位烏姓男子，言詞多有貶意，這才以為……」

　　片刻之前，沉默的氛圍被李娘子以口渴為由打破，眾人於是決定轉移陣地，進品神閣細訴緣由。輪椅散了一地，所幸零件未曾損壞，拔去金針、脫臼復位並解開穴道的楚泓讓男子找了根樹枝，稍作削裁代替輪軸──雖然有些坑窪，總之無礙於轉動──三兩下拼回輪椅，解決了移動的問題。

　　知曉其中可能有誤會，楚泓也不再對這夫妻二人抱有敵意，替三人安排下座位，回頭夾了塊茶餅擱在爐上烘著，以便於接下來敲碎茶磚等事宜，聞言不禁納悶：「烏豁的事至少三五年了，怎地弄混至此？」

　　除了王盛，他也想不到能聚集「燕過無痕」、「品神閣」、「過節」等字眼於一身的人了，但他也不過近半年的事兒，誤差未免太大。不過他若真是兩人口中的公子少爺，也能說明區區江湖盜賊，為何能斷文識字，兼曉各家典故，又對於點茶法如此熟習。

　　女子試圖辯解：「我們家公子離家也有五六年了，也並非全無可能……」

　　「所以你們差點因為誤會賠上兩條命？小子你也是，別人一說烏豁就打，再怎麼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該這般莽撞，誤傷好人怎麼辦？誤傷同盟怎麼辦？」

　　三人對看一眼，同時別開視線。

　　楚泓猶自篩茶，卻還多想了一層。看來當初逐出門戶中間牽扯甚多啊，曾經的門下大弟子，如今在李娘子口中卻沒多少愛護之情，還被歸在與「好人」遙遙相對的一端……非常值得深究。

　　震驚的碎碎念結束，李娘子轉而對出走的公子產生興趣，問道：「妹妹說的小公子，離家的時候年歲如何？」

　　女子嘆道：「大約十五六歲。我也是從小看這孩子長大的，雖頑皮了些，也只是孩子天性，本性還是很乖巧的，不知為何說走便走……」

　　李娘子聞言連連點頭，亦是一嘆：「這年歲的孩子總是如此。我那孩兒也是，留了張紙條便一走了之，連個方向也不給，惹得自家老娘千里迢迢尋訪無人。」

　　這樣的身軀原來有辦法生孩子的嗎？

　　還有這養兒育女吐槽大會的氛圍是怎麼回事？

　　你們沒看到男子插不上話，已經尷尬到手沒處擺了嗎？

　　雖然已經猜出李娘子許是有何變故，容貌與年歲不符，楚仍不經意撒出幾滴清水，隨即面不改色的以衣袖抹去，輕咳一聲：「如要尋人，兩位前輩若不介意，我……品神閣或許能夠幫上一些。」

　　腦中清單再次浮現，亮晃晃的。

　　然而江湖人對於品神閣的印象根深蒂固──下次等王盛回來肯定要好生罵一罵他怎麼宣傳的──他楞是到日頭西沉才說服夫妻檔，先行換得部分江湖情報。這回他可有底氣多了，疑犯王盛肯定會為了手上的傷回來羅唣一番，屆時便能趁機打探驗證虛實。然而一見夫妻檔便逃之夭夭之舉可疑頗多，楚泓也不敢貿然賣出情報，便打算先探明緣由之後，再看情況透露予二人。

　　反正王盛白喝了他家這麼多茶，也該有些貢獻才是。

　　李娘子倒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只在離店前交予他一只漆黑細長的藥罐，順道拍了拍肩。

　　三人各自遠去。楚泓握著藥瓶，藉著餘暉四下一掃眼，黯淡的日光下，暗影幢幢，更添陰森。

　　他微一苦笑。

　　幸虧那兩人不在。也幸虧村人早已離散殆盡。

　　品神閣的門轟然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