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十五）

　　楚泓渾然不知自己被冠上堅忍溫柔好少年的設定，在斑斕夜色中孤身推行輪椅，漸行漸緩，終究沒忍住低下了頭。若說方才在如意樓下，他的臉只是猶如紙一般蒼白，那眼下的臉色真可稱得上膚白似雪。

　　能夠短短幾個時辰便徹底拔毒，可見李娘子所贈解藥之烈，兼之昔日記憶迅速而大量的重塑，即使整整一日過去，也沒能緩過勁來。方才與劉淳宜解釋時還能強自按捺，如今入城唯一的目的已了，精神鬆懈，似針刺又似腫脹，彷彿連太陽穴也要鼓脹起來的疼痛，亦到達忍受的極限。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為了警示他們，才如此不顧身體狀況。

　　然而，誰會選擇拋下生死仇敵，先解決於報仇無利無害的昔日遺孤呢？

　　如果真的不在意身上的冤枉，不在意對方的態度，其實根本用不著這般著急。

　　原本是想轉移注意力舒緩疼痛的，怎麼反而越想越頭痛了？

　　不只頭痛，連體內也有隱隱的反胃感。

　　由於地處偏僻，此城鎮並不似京城有至夜不息的市集，路上行人並不算多，對於杵在路中央，突然撫額沉吟的身影，雖偶有不滿的低語，大多人也只繞過了事。四周不知不覺空出一塊棗核形狀的空白。

　　一隻纖細的手掌在背上拍了幾拍。那人應該只是出自打招呼的心態，但她這一拍，楚泓險些連心臟也要嘔出來了。

　　小醫仙笑嘻嘻地說道：「楚大掌櫃，你怎麼這樣晚了還待在城裡呢？品神閣就這麼閒置著？」

　　言下之意：你小子終於不再死守品神閣出來找樂子了？

　　對方湊近時，楚泓嗅到極為熟悉而明晰，清涼略帶苦意的氣味，心中微微一動，臉上換了副略帶嫌棄的嘲謔神色：「今日品神閣提早歇業，客官煩請隔日再訪。」

　　別纏我，跟我回去了也沒茶喝。

　　小醫仙打量了他蒼白的面色、冷風中仍覆著薄汗的前額，順手抓過椅背握柄，說道：「既然已經歇業，不知能否借閣中灶台一用？順便再借間房住一宿就更好了，實在不行借個地板……」

　　楚泓嘗試想像了下畫面，誠懇道：「我可以借你大樑，綁著睡。」

　　另一頭的王盛，幾日裡用著以燕過無痕身法而言，不疾不徐到簡直像烏龜漫步的步伐趕路，流眄四顧之際，忽地腳步一頓。

　　逃跑的前半日，他的確被夫妻檔嚇得不輕，窮盡畢生功力疾行三個時辰，見二人似乎未曾追來，才在南邊的一個市鎮歇腳。

　　雖然「擺脫」追兵，但為了提防對方不會來個守株待兔，短時間內他是不敢回品神閣了，師父那頭也並未指示召集，似乎沒有行動的意思，王盛索性一路向京城老家行去，除了為探望許久不建的王凌，正所謂越危險的地方越是安全，那二人離府尋到此處，肯定不會料到此刻自己居然會殺個回馬槍。

　　計議以定，鑒於阮囊一如既往地羞澀，也不購馬，只辨明了方向，專揀那鄉野林間的小徑走，入夜便倚枝而睡，偶爾捉點雀鳥走獸為食，走的煩了便拿雪花鎖拼著玩樂，煞是悠閒自在。

　　雖蓄意放慢腳步、放寬心思，又為了以防萬一不留行跡，遇到市鎮大多繞境而行，穿堂燕的速度仍不是常人能比擬的，五日裡，已行過兩座城鎮。由於幾日來總是在樹林打混，他很快發覺了附近的草木凌亂的有些異常，枝椏斷折，樹幹歪斜，灌木叢上血跡殷然。

　　若僅只如此，或許只是走獸捕獵的痕跡，他也不會如此在意了。然而有些枝幹斷折的方式過於平整，有如利器斫削的痕跡，灌木細枝上也掛著些許衣衫碎片，許是有人逃跑之於，一時不注意扯下的。

　　王盛在指尖套上雪花鎖鐵爪，湊近前輕手撥開矮叢，又推翻了先前的猜測。並非「有人」逃跑，此處的衣衫碎片色澤花樣不一而足，至少包含三種以上的碎袍，因此應當說是「有一群人」逃跑時留下的。其中一枚布片猶為熟悉，紅豔似火，捻揉之，柔韌而略厚。

　　師父平時習穿的紅袍，也是這種料子。

　　這附近雖非明確屬於哪個江湖門派的範圍，老實說，確實距離青川幫不遠。

　　王盛的臉色蒼白了幾分。

　　沒事沒事，師父武功身法俱高，怎可能為走獸所傷，便是使十人圍攻，也只有不多不少倒下五雙的份，況且血痕也不一定是師父留下的，或許是甚麼人追捕他，反被他殺傷。

　　他一面自我安慰，雙眼卻死盯著血痕，身體也誠實的沿著殷然豔色一路追查，偶爾血跡中斷，也總能藉由異常折損的枝葉痕跡，再次尋到血痕。追蹤不久，他發覺不只地面草葉，許多枝幹上也有整片抹擦一般的血痕，高度約沒落在成年男性肩、臂的範圍，且大多仍然鮮豔，可見該人經過的時間不會太久。

　　眼前陡然一亮。循著血跡，他竟不知不覺地走出樹林，血痕也並未就此斷絕，反而更加清晰。被先前若斷若續的痕跡攪得頭昏腦脹，憋了滿肚子氣悶的王盛精神一振，抬頭望去，將成未成的微笑凝在嘴邊。

　　在他眼前，本該是一個為如鏡水田環繞，雞犬相聞，寧靜美好如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村落。然而此刻鏡田所映照的，卻是漾著殷紅的一片殘敗景色，既是血色，亦是焰彩，磚塌瓦碎，焦黑的房柱屋樑半陷泥塵，露出的一端斜指天際，彷彿是向天控訴，怨天不公，鳴啼的也不是農村常見的飛禽走畜，而是隱隱約約的哀泣。

　　簡單來說，比品神閣外的廢村，慘上不只三分。

　　離村口越近，臉色從最初發現線索的欣喜，轉為純粹的惶然恐懼。

　　思及師父如今傷亡未卜，王盛咬了咬舌尖，勉力壓下驚懼，小心翼翼的避開血泊，試圖在煉獄中尋得一絲生機，試圖證明不絕於耳的細微哀哭，並非只是鬼魂的鳴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