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有借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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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院線(Netfilx)版衍生,CP是張家漢&王柏德,但設定時代為2021年的平行世界,以王柏德為視角,為〈少女班班的煩惱〉、〈好朋友不要為了感情吵架〉、〈早安〉、〈超前部署〉的後續,〈釘子〉番外、〈留下那些時刻〉、〈雨傘與金魚〉的相關作,建議按此順序閱讀。
  該篇為彌補原電影遺憾而作,可能有OOC(OUT OF CHARACTER,脫離角色性格),有自創人物,還請斟酌慎入。
〈有借有還〉
5-1
  他們其實很少一起醒來。即使一起上床,比較早醒的往往是他,他再叫張家漢起床──如果張家漢有作業要做,比較晚睡更是如此。
  這天張家漢下午才有課,因為要上台報告,他向來求好心切,加上最近期末考週太忙,弄到很晚才上床;他自己則是忙了好幾天太累,明早天還沒亮要和同學去拍片,不得已必須早點去睡──雖然身體真的睡著了,但有一部分的意識還飄浮著,在張家漢進房的時候聽見他輕輕說了一聲「晚安」,確認他倒在另一邊睡著了,才真的收攏陷入沉睡。
  無論睡了多久,王柏德總是能在鬧鐘響之前醒來,在房間裡悄無聲息地移動──雖然黑暗中踢到了電風扇──最後他來到了床邊,細聽張家漢和緩的呼吸聲,終於還是在他的臉頰親了一下。
  「早安──跟我借的,要記得還啊。」
  張家漢當然不會回答,他說完則自顧自地笑了,離開了房間。
  張家漢今天有點怪怪的。因為快要結束的關係嗎?明明應該忙得要命,卻傳了比平常還多的訊息。
手機震動的次數多得讓他幾乎以為是錯覺。比預定的時間早到,王柏德在一個人的時候把剛剛的訊息讀完,傳了「OK」、「晚餐我先回家的話會做,不行的話你就買回來」,看到有同學來了就收起來。
……不,應該說,他今天遇到的人都有點怪怪的。明明在討論劇本,為什麼變成在分享情史了?
  「誒,阿德,聊聊你男朋友嘛。」戴著眼鏡,黑長直髮,穿著碎花蕾絲洋裝的珉珉從筆電中抬起頭,意料之中的射來飛箭。
  話題還是繞到自己身上來了。王柏德漫不經心地說:「聊什麼?這兩個角色不像我也不像他啦。」
  「可是我們這一組只有你是跟男生交往的GAY,你的經驗最有參考價值啊。」珉珉的女友LaLa立刻幫腔。
  「……你不也跟男生交往嗎?」
  「她今天是女生。」LaLa指向珉珉,然後又盯向他:「而且……你老實說,跟主角一樣,當初是你追他的,對不對?那你就可以提供經驗啊!」
  「這是共通的經驗吧,你不也是珉珉追來的?」
  「我們都說了啊,哪像你跟蚌殼一樣,什麼都不肯說。」珉珉精緻的妝容一臉興味。
  「你們的故事精采多了,我根本自嘆不如,要我說什麼啊。問他也一樣,他最近很忙,你們別看他好說話就去鬧他。」他掃視了她們一輪,只見她們互相傳遞眼神,表情微妙,「……幹麼?」
  「你男友看起來笑瞇瞇的很好聊,其實很難接近好不好,口風跟你一樣緊。上次看他好像有煩惱,問他怎麼了,是不是跟你吵架,你們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珉珉做出張家漢一邊笑一邊認真回答的表情,居然維妙維肖:「『我們的感情自己知道就好。』」
  「……」
  「你的表情……嘖嘖。」珉珉搖頭。
  「而且我們都覺得你們個性差很多。」LaLa再次幫腔。
  她們是今天說好了嗎?王柏德感到頭痛,「有嗎?」
  「你就意見很多啊,又很固執,雖然還沒到沒辦法溝通啦,可是有時候要是沒有人拉住你,你就會自己一個人往前衝了,上次那個議員來的時候就這樣,超危險的。」
  「我有節制了好不好。」誰教那個議員的一言一行都讓人看不下去。
  「對啦,跟你剛入學的時候比起來。」
  「你男朋友就是那種很親切、很體貼的乖乖牌啊,讓大家和睦相處的和平主義者。上次我有機會跟他同組報告,整個過程有他帶,超和諧的還可以有結論,我還是第一次討論報告這麼順利哎!」
  「那是你們那組水準高啦。」
  「你怎麼知道?」
  「他有跟我說。」
  「雖然有LaLa在水準高是理所當然,但你用這種表情講這種話,根本只是想放閃吧。」珉珉嘖聲。
  「……你們才是聯合起來找我碴吧。」他向學姐傳遞求救訊號,學姐視若無睹,悠閒地吃餅乾喝咖啡。
  「你啥都不肯講,我們都有提供自己的經驗去改劇本,現在卡住了你還是不合作,不找你找誰?」LaLa攤手。
  「……」
  「而且他自己的經驗都不講,我們講的時候他就仔細聽。」一直沉默看戲的學姐終於開口,卻是成為三人同盟。
  「平常明明就是個工作狂──」
  「就說很噁心吧。」情侶檔前後補刀。
  「……」
  被她們輪流逼審的王柏德,買菜回到家已經筋疲力竭。但張家漢還沒回來。他處理花椰菜和番茄,烤了馬鈴薯,煎了上次他們一起做好保存的漢堡肉和太陽蛋,把張家漢的份拿去保溫,自己清理過廚房後吃完,坐在地上發呆了一會,就把放在小茶几上的日記本拖過來,翻到還沒寫的空白頁──因為張家漢最近比他還忙,前一頁只寥寥寫著「有好好吃飯嗎」、「這個週末就有時間待在一起了」、「謝謝你做飯給我吃,下次再作蛤仔蒸蛋吧」、「早安」之類的留言,最後那段是「明明住在一起,明明就有更多該做的事,再兩分鐘就該出門了,可是現在好想跟你躺在地板上發呆,什麼都不做。這幾天忙了很多事,卻覺得好像離了水的魚,幾乎無法呼吸。」讓他笑了,然後在新的一頁寫下:
  「那就糟了,我現在這裡在淹水。」
  「今天被同學逼問怎麼認識你的,怎麼會交往,是誰追誰,還怪我什麼都不說。我也真的不想說,那是我跟你之間的事,但今天不回答的話,他們根本不會放過我,學姐還警告我,不要想拿跟男朋友耍賴撒嬌那套糊弄過去,我哪有這樣?她就瞪我,搖頭說,人往往不了解自己。」
  「討論台詞要怎麼修改的時候,我深深覺得語言的力量真是太強大了,跟鐵錘一樣,被她這麼說,我想了很久卻完全沒辦法反駁。」
  「她們還說,覺得我跟你個性差很多,你覺得怎麼樣?」
  自己跟張家漢的事並不想讓別人好奇窺探。知道的,有班班就夠了。
過完年,為了同時慶祝張家漢和他的生日,他們和班班約了時間見面,趁張家漢買書去結帳時,她把他拉到一邊:
  「……你們兩個是怎樣,看起來欲求不滿的樣子。」
  「……」
  「沒否認就是承認了。都交往一個多月了,不順利喔?」
  他搖頭,又不自覺把頭低下來,「我……他……」
  「啊,你們兩個真的是煩死了。」班班用手指用力戳他,「王、柏、德、『學、長』,不要想太多,想怎樣,做就對了!不確定的話就去問啊!你知道你們的問題出在哪嗎?就是想太多!」
  學姐和班班都說他固執,但只要事關張家漢,他的堅持都會變成徬徨而不確定。想起那段最苦惱、最進退維谷的時期,他不得不向班班傾訴與求助,當時班班說他根本就是對張家漢一見鍾情──雖然他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歡他,而且愈來愈喜歡──但他認為不是那樣。
  不用等班班吐槽,他本就不相信一見鍾情:到底第一眼可以看到什麼?又如何能鍾情?頂多就是從那個人的外貌、氣質產生好感,所謂的「第一印象」罷了。那些電影裡的一見鍾情更不用說了,雖然他也喜歡看愛情電影,但總覺得那些安排只是為了節省時間,好讓觀眾早點進入故事而已。
  何況他對「情」的存在,始終抱持著懷疑。
5-
  他從小就是個怪人。母親生了三個姊姊,才生下他這個備受父親期待的孩子,一出生就哭聲響亮,母親過世的守靈之夜,家裡忙得一團亂,等到大姐想起時,發現他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亂爬,不哭也不叫餓,父親因此把希望放在他身上,未至學齡就施加給他極為嚴格的教育──然後隨著他的年齡增長,愈發確認了他的無能。
他很早就學習如何隱藏他的情緒:父親的暴躁讓三個姐姐面對任何事都異常冷靜,也讓他從小就意識到喜怒不形於色,情緒減少起伏,就不會總在期待落空後承受被打擾的煩躁,和被否決的痛苦──光是這樣他就花了好長的時間。同儕亦然,他幾乎找不到會接納他的人,升上國中交到的朋友,也是無人分組下的遇合,但在被父親吼罵過後,就和他拉開了距離──這原在他的預料當中,只是再一次證實了他的異想、他的感受,都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而已。後來遇到姐姐,介紹他看電影,勾出了他過去不得不埋藏、壓抑的陌生情緒,姐姐也不以為忤,視若平常;然而姐姐雖然對他好,卻也會對他隱藏自己,「你不懂比較好」是他在姐姐那裡必定會撞到的牆。
  好不容易升上了高中,他開始對讀書厭煩,掉進電影裡的世界,幾乎不跟周圍的人交流,總是蹺課,然後回家挨打罰跪;不蹺課的時間不是睡覺,就是在筆記本裡漫無目的地記下看電影注意到的細節和台詞,試著自己編寫劇本。原本和周遭相安無事,直到他偶然察覺旁邊座位的同學被欺負──課本被丟,椅子被藏,動作被模仿,說話的時候會引發笑聲,有時會帶傷哭著回到座位。在廁所遇到現場,他忍不住出來帶走了那位同學,把事情鬧大的同時,也驚動了老師。
  老師處理了這件事。然後由那位同學開始,目標轉向了他。
  那段時間回想起來其實不長,初始他們只是試探,而他當時已知姐姐生病,照舊蹺課,拖到放學時間就衝去看她,沒有放在心上。那天早上他差點遲到,找不到自己的座位,那位同學用挑釁的語氣告訴他,換他的椅子被扔到樓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變成了目標。
  他什麼也沒說,走出教室過廊攀牆,在同學的注目與驚呼聲中,直接從二樓躍下,拿了椅子再回到座位上。
  老師喚了父親到校,他被揍一頓罰了禁足,那天是星期四,他星期五也請假,下週回到校園,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再來吵他。
  被欺負的焦點又轉移到隔壁,這次他沒有再行動,姐姐的病況惡化,他心力皆無。只是沒兩天,同樣是在廁所,察覺到門外又要開始相同的暴行,他無法聽而不聞,還是開門站了出來。
  把人護在身後,還想著用什麼方法可以一起全身而退的時候,那個同學用外套蓋住了他的頭。
  他不打架,素來也厭惡暴力。但在被推倒挨揍的那段時間,最勾動他情緒的反而不是疼痛,而是內心深處以為不存在的某個房間,傳來了野獸的低狺。
因為昏倒,那隻野獸也失去了聲音。
  家人都不知道姐姐的事,他也聯絡不到姐姐。出院之後,大姐才告訴他,姐姐已經離開了人世。那段時間他嚴重失眠,也無法關燈。好不容易可以到姐姐家弔唁,他順手拿走姐姐未及服完的藥,在某個睡不著的晚上全部吞了下去。
  他很累,想要永遠沉睡──但最終還是醒了過來。
  剛轉學到維特的時候,無論生命、存在,他的感受都很飄忽。姐姐的死給他很大的打擊,既有無法救她的無能為力,也覺得自己無法成為重視的人的力量,最終仍然使她放棄了人世。
  在電影、文字與人間,他像是游離的靈魂,唯有在他人創作的角色裡,能夠辨識、或者遺忘自己的存在;但現實生活中,他看不見自己,照鏡子的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他總是匆匆而過;即使偶爾在外面的窗子看見倒影,也總是先別過頭去,彷彿看不見才能接受。姐姐離開人世之後,他就自己看電影。對他而言,關在斗室當中,有四面牆壁保護,關上門,拉上窗簾,有時也關上燈,然後躍進電影世界裡是最安全的時刻,無論他怎麼跟著裡頭認同的角色旅行,都比他在現實的生活中自由;電影裡的喧囂,反而能使他躁動的靈魂安定下來。
  那時他最常看的電影,就是《Birdy》,對裡面飛翔的想像在初始的驚豔之後,更是著迷不已;然而電影裡的Birdy有Al,他則自覺是一隻誤入人類叢林的鳥,祇能在灰白的牆、透明的窗、光潔的磚;捲起來的棉被,被撕破、扯壞扣子的制服,散落的書、光碟與微塵;入睡的黑暗與甦醒的恐懼之間,反覆撲動著雙翅來回碰撞──
  窗戶是開啟的,但他無處可去:天空是禁錮的、巨大的牢籠;海是沒有盡頭的空曠──最終他只能回到孤獨裡。
就在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游離感、愈來愈找不到「活著」的感覺,就像划著船遠離了岸,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大海──在這個時刻,他遇到了張家漢。
  那個友善的招呼和笑容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但不久就被朋友叫走了──已經有自己的圈子了,也許之後不會有什麼交集了吧──在泳池當中憋氣時,他想起電影裡的Birdy,當他在海中把頭埋進去,一定有聽到Al著急的叫喚,那時候,他在想什麼?
  被張家漢拉出來、被他罵「笨蛋」時,他真的吃了一驚,彷彿才剛埋藏起來寧願視而不見的渴望,忽然又被挖掘、被發現,那瞬間他懂了Birdy的心情──所以張家漢被神父叮嚀要照顧他,要他再說一次自己的名字時,他說,我叫Birdy。
  「走後門考進來還只能進辛班,是叫笨蛋吧。」
  「Birdy?你是不是想飛去哪裡?」
  飛去哪裡?他一愣,那個像搜救犬一樣把他拉起來的人正看著他,一臉單純的好奇。
  沒有想去哪裡。只是想飛而已。但他沒有開口,只是笑。至少他知道,這些瘋話不適合對等於不認識的人說。
  沒有得到回應,對方不以為意,然後笑著說,我叫張家漢,你可以跟大家一樣叫我阿漢。
  在過去和此刻之間,隔著海洋的距離,那些耳語就像微小的風,輕掠而過。
  看著張家漢投射過來含笑的、單純的困惑與好奇的視線,和後來一次一次,喚他「Birdy」的聲音,他總會想起,並且確認那不是一見鍾情,而是暗夜破曉的第一道光,他初次看見了可以靠岸的島嶼。
  在積極尋找方法接近的同時,他也極為小心地試探張家漢的反應,每接近一步,他就想好至少三個退路,像鑽進他們寢室那次,他就想了三個可以借的東西:課本、樂譜、和肥皂。
  重點不是借到什麼,而是他可能願意給自己什麼。
  說出「跟你借肥皂」的時候,其實他很手足無措:張家漢的室友對他沒有好感,而張家漢也只在大家推完他後,說了一句「你來這裡幹麼,你找死啊?」
  那一刻他心裡想著:就這一次,脫口而出的卻是最不可能的選擇。
  沒有什麼事物比希望更加危險的了。
  退路全都放棄了。如果你拒絕了,我就不會再來煩你。
5-3
  「誒,你那時候為什麼答應借我肥皂?」
  「沒有肥皂,洗澡不是會很不方便嗎?」 
  到底是我太笨,還是你傻?他暗中嘆氣,張家漢又繼續說:
  「你用完了嗎?我可以再借你啊,上次看到有個牌子,我洗了覺得還滿清爽的……」
  「我自己有啦,跟室友借也可以啊。」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想跟你借啊?王柏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著自己,卻是笑著的,好像什麼也沒放在心上──為什麼只有自己這麼焦躁?又在焦躁什麼?「那要怎麼還你?」
  「肥皂而已,不用還啦,就……」
  「什麼?」他已經在想別的事了。
  「以後你都跟我借……不,跟我拿就好。」
  「跟你拿?」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我連你的都買了,就給你啊,你不幫忙的話,我會用不完。」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他就像小孩子,遇到了可能接納他、合得來的夥伴,就一直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當朋友,想成為他最要好的朋友:知道張家漢的物理化學考不好,就拉他去化學教室做實驗,差點發生意外,燒掉了頭髮,只好讓他幫自己剪;實驗不成,他在教師辦公室外徘徊,偷開一個少人注意的窗戶,半夜鑽進去偷考卷,再溜到張家漢的床上給他(最後張家漢沒有用,藏在一個他一找就發現的地方,還寫了收到的日期);知道他決定聽老師的建議轉組,他陪他聽他的自責和轉念,等到他恢復平常的樣子,才後知後覺地認知到暑假開始就會同班,那是他第一次因為太開心而在泳池裡游了整晚,第二天只上了一堂課就躲到團練室的小房間睡覺,張家漢來找他之後,兩個人就相互靠著坐在角落睡到了放學,才被神父叫醒……
  不,簡直就像剛破殼的幼雛一樣。
  儘管在內心自嘲了無數次,默契逐漸累積的同時,王柏德更加小心地維護這段友誼──除了希望每天都能見到面之外,他一開始對張家漢的「喜歡」很單純:因為他對自己好,所以也想對他好;因為他願意陪伴自己,讓他可以分享過去沒有人在意的快樂,而且認真看待,所以他也想做點什麼,讓張家漢覺得開心……
  只是到現在他還是弄不清楚,有時候到底是誰在撩誰。總是自己去找他──因為他怎麼也無法抵抗張家漢看到自己時,瞬間綻放的笑容;以及兩人在一起時,那份無可言喻的滿足。
  就算他只是朋友「之一」
  這份喜歡與付出對他來說是如此單純和珍貴。和只能接收姐姐給予的關心善意卻無從回報相較,王柏德初次知道原來能彼此付出的「感情」會讓生活閃閃發亮,彷彿僅僅是那個人的快樂,都能讓自己的存在變得重要了起來。
  原來有方向的自由,才是真正的令人嚮往。
  如果一直這樣單純待在一起,也許他還不會那麼快察覺。但當那一天,張家漢跟他說,他被推薦參加吉他音樂營,必須請假一個禮拜時,他覺得天瞬間黑了下來。
  第三天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蹺課,躲到了頂樓──那裡是他和張家漢的祕密基地,如果張家漢在學校到處找不到他,就會來這裡。在那個地方,只要跟張家漢在一起,他就覺得天空蹲得很低,他們只要起身就可以飛上蒼穹,把那些雲朵像考卷一樣揉成紙屑,再丟到地平線;他們可以共抽一根香菸,將夢話捏成新的浮雲出航,度過整個寧靜的午后。
  那個下午,他一根菸都沒點,卻覺得每一朵雲都堵塞了天空,像他常常食之無味卻滿脹的胃一樣,逐漸陰暗而至成雨。
  而他直到放晴、天色全暗之後才離開。
  第四天他感冒了,整天在保健室度過,因為他堅持不去醫院,張家漢打來的時候,他正發燒,卻打起精神跟他說加油,成果展好好表現,下星期一我請你吃冰!
  星期五他的燒已經退了,所以仍然回學校上課,最後一堂不想上就蹺掉,同樣坐在頂樓的陰影處,劇本寫累了就發呆。雲白織錦覆蓋陽光透出一輪燦金,直至完全遮掩;一隻鳥飛了過去,兩隻,三隻……四十三隻,一圈似圓畫出不合群破碎的形狀,在雲間愉快的游泳,遠去至看不見未來的地平線……昏昏沉沉了一會,睜開眼睛,看到倒過來的、張家漢的臉。
  他是在做夢吧。張家漢穿著淺藍襯衫黑長褲,繫著海軍藍的領帶,身上還背著吉他對著他笑,在他睜著眼睛呆望時,對他說:「你果然在這裡。」
  他倏地坐直,高興使他說不出話,張家漢坐在他身邊,用那種傻氣的笑容看了他一會,他只能往後仰躺,說:「你怎麼在這?」
  「……我們提早回來,就覺得,應該來看你一下……你是不是瘦了?有好好吃飯嗎?」
  「我不就一直這樣。結果怎樣?」
  「在那麼多大師面前演奏還滿緊張的,不過結果還不錯。」
  「……你要參加今年的比賽嗎?」那興奮的口吻跟之前「只是興趣而已」刻意壓抑的平淡不同,比較接近他感覺出來的「非常喜歡」。
  明明就喜歡音樂、喜歡寫歌,彈吉他的樣子那麼投入又陶醉,卻把時間拿去念沒有興趣的第三類組,偷考卷給他也不用,真的是……傻瓜。
  但除了一次一次的要求他演奏之外,這些話他都沒有說過。
  他自己會做決定。
  「嗯。這段時間我想了很久,之前我都只是喜歡而已,不過你說得對,不管能不能得名,試試看也好。」
  眼角瞄到張家漢靦腆但下定決心的表情,他坐了起來,抱著曲起的膝蓋,「那,你要是還有空的話,要不要跟我一起參加上次說的比賽?」
  他第一次看《斷背山》,覺得Ennis離開Jack時,在路邊蹲下來、以為自己吃壞肚子的反應太誇張。
  現在他想,或許那是真的。
  因為他現在就是那種感覺。
  「好啊。如果你說的是上禮拜說的那個故事,那應該很有趣。」
  「你想試喔?那怎麼不早說。」
  「我……以為你會想邀校刊社裡的人,因為我沒寫過劇本啊。」
  「我寫過啊,擔心什麼,而且那本來就是要一直討論和修改的,一起研究就好了啊。」
  方才幾乎被拉出來的內臟在手舞足蹈。張家漢繼續說:
  「既然你在這裡,老師有錄我演奏的影片,你要看嗎?」
  「你人在這裡,我回家再看就行了吧。
  「說得也是。」張家漢搔搔頭,笑著對他說,是因為夕陽最後迴光的錯覺嗎?總覺得他有點……緊張?因為在頂樓怕被發現?思及此,卻還來不及開口說「沒關係下次也可以」前,張家漢就把吉他擺正,手指撥上了弦,然後輕輕唱了起來:
  「在這個世界 有一點希望 有一點失望 我時常這麼想
   在這個世界 有一點歡樂 有一點悲傷 誰也無法逃開
   我們的世界 並不像你說的真有那麼壞 你又何必感慨
   用你的關懷和所有的愛 為這個世界 添一些美麗色彩」
  如果那裡不是六樓,他可能會直接跳下去。
  「誒,要是你沒找到我,怎麼辦?」
  在柔和的歌聲中,他脫口的聲音細若絲縷,纏繞著飄揚未止的旋律化為飛上天空的氣球,轉眼就隨著歌聲結束失去了蹤影。
  沒聽到也沒關係。他正這麼想的時候,張家漢就說:
  「我找到了啊。」
  也許剛唱完歌,他的聲音也很柔和,像風,像未竟的旋律。
  王柏德還來不及回答,教官的吼叫就打斷了這段寧謐。當他跟張家漢前後跳回原本的樓層,拿回張家漢藏起來的書包,再爬牆離開學校時,兩人都相當緊張,直到確定安全才雙雙躺在地上,不可抑制地笑個不停。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張家漢有點可惜地說:
  「這樣頂樓有一段時間不能去了。」
  「沒關係啊,反正還有別的地方,再不然就離開學校,總會有地方去的。」
  那個一開始破壞規矩會對他說「你找死啊」的張家漢,偷核桃和考卷會為他擔心老半天的張家漢,偷溜進禁地、半夜跟他一起在視聽教室偷放電影會碎念「這樣好嗎」的張家漢,說:
  「對啊,總會有地方去的,反正去哪裡都可以。」
  他笑了,闔上莫名滿溢出來的眼睛,想著,也許自己已經太喜歡他了。
  強烈的喜悅與細銳的刺痛並存,不去索求就能夠擁有。
  那些四散的碎片彷彿在慢慢聚合,重新鎔鑄成為值得被重視的自己。
5-4
  但他對自己是怎麼想的?跟大巴他們一樣的「朋友」嗎?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嗎?
  他想跟張家漢一起做很多很多事。在每一次相處的過程,時間愈久,他彷彿能正視、描摹自己生命的存在與輪廓,孳生過去不曾有過的情感與欲望,同時探觸到對方靈魂透明的形狀。愈來愈熟悉之後,他愈加希望在張家漢心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就像他在自己心裡一樣。
  如果是不一樣的,如果要打破「好朋友」的限制,他想要跟張家變成什麼關係?交往嗎?之後呢?
  朋友最後會各自發展,他無法想像接下來的人生沒有他,也無法想像自己喜歡別人像喜歡他那樣,更不願想像張家漢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所以,如果要成為彼此的獨一無二,只有超越朋友關係才行吧?
  若是如此,他願意嗎?
  就像是寫劇本,沒有人能確切知道一開始微小的靈感會發展成如何,只有排除萬難去接近可能,才能知道最後會拍成什麼樣的電影。
  那天他拉著張家漢蹺課衝金馬影展看《Birdy》,散場時互視都發現對方含著淚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那是個陰雨天,他們都沒帶傘,覺得路不遠,就一路並著肩,冒雨在路上奔跑至捷運站。他回想著大銀幕裡兩個飽受傷害的男孩相依著擁抱,在戰爭與現實毫不留情的夾擊裡試圖衝出縫隙,逃上頂樓,在Birdy伸展雙手向下一躍,Al搶救不及卻見他回首露出笑容時定格──
  「那個結尾,好有意思喔。」
  等紅燈的時候,張家漢感嘆著說,他望著他若有所思的側臉,問:
  「誒,你覺得Birdy是真的醒了嗎?」
  「最後清醒了吧?」
  「是嗎?也是,Al罵他的時候,他都有反應,所以醒了當然要罵回去。」
  張家漢笑了,說了「你是在說自己吧」後,又想了想,才說:
  「我覺得他是清醒了。他就像……不小心飛得太高的鳥,前兩次因為有Al在,所以掉下去也沒關係,他還能笑Al太擔心他──結局也是。有Al在,他才能飛──即使最後墜落也不要緊。」
  他轉頭看張家漢,後者回以一個先是迷惘,然後隨著敘述而逐漸明朗的笑容──他無法形容內心的震動,只能轉回頭拉他過票閘,張家漢又說:
  「可是,Al和Birdy太可憐了,明明他們那麼需要對方,Al卻那麼晚才知道Birdy對他來說那麼重要。」
  他跟我想的一樣。在兩人雙雙通關走上電扶梯時,王柏德才裝作不經意地開口:
  「他們之間,你覺得……是友誼的需要,還是愛情的需要?
  過了很久很久,張家漢才迷惑地開口:
  「差別在哪裡?」
  這一反問讓他怔住。差別在哪裡?他想了想,「……如果大巴進了精神病院,你會去看他嗎?」
  「……」
  「假設而已,想像一下嘛。」
  「……會啊。」
  「那,我呢?」
  「……」
  看到張家漢瞬間皺起的眉,王柏德心情大好,「你會來看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Al和Birdy之間是……友情?」
  唉。
  王柏德加快了幾步踏上手扶梯向下,左側的捷運正在響起即將關門的聲音和提醒,「衝一下應該來得及」的念頭剛浮現,他的手臂就被趕上來的張家漢拉住了,「不要衝啦,又沒有在趕什麼。」
  對啦,只有我在急啦,「只好等下一班了。」他喃喃自語,拖著那隻被拉住的手臂往繼續往下走,「那……你覺得,哪一句台詞讓你印象最深刻?」
  「“He's part of my goddamn life!”(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吧?」
  「你會覺得這句話很誇張嗎?」
  「呃,Al那麼說,是因為他們都恢復不了原本的自己,他可以體會Birdy不願回到現實世界的痛苦,可是又不忍心看著Birdy一直這樣下去……所以我覺得他是真心的。」
  「對啊,我們都很難想像誰在生活中會對另一個人說這樣的話,可是在電影情節的堆疊下,它就變得很自然,就算是三十多年前的片子了,還是會覺得感動。」
  「嗯,難怪你這麼喜歡這部電影。」
  他還是不懂。王柏德只好再接再厲:
  「對吧?我們在網路上也常看到很多名言,把它拿出來後感覺就會很平凡,沒有真實感,還要加上名人佐證,所以才有這麼多亂套作者的句子。」
  張家漢笑了,「你是指老師上次舉的那個『泰戈爾』喔?」
  捷運來了,他和張家漢擠進最後一個車廂,乘客很多,上面的把手幾乎不夠用,他把自己握著的給了最後一個上來的女生,車子一行駛就搖晃,張家漢便把他推到車門邊讓他靠著欄杆,兩個人面對面,由於身高差不多,他一時無法正視張家漢的眼睛,只好把視線往下低,本能地挪移了一下位置,才續道:
  「對啊,『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本來一共有五句,有人濃縮成三句,有人寫成很長一篇,加上泰戈爾的名字,就更會有轉傳的價值。所以我後來有去查是不是還有這樣的例子。」
  「你查到什麼?」
  還好他沒有正對著自己說話──正想著「脖子和襯衫領口也不能看」的王柏德盯著張家漢的口罩,胡亂地從記憶裡掏出話,繼續滔滔不絕才能忽視從眼前半濕襯衫裡透出來的膚色:「像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其實是寫《林徽音傳》的作者白落梅起的書名,但有人把它變長,說是徐志摩寫給林徽音的,有人說是張愛玲寫給胡蘭成的,居然還有不同的作者,很誇張吧?」
  「就算沒有這些名人加持,這句話也很好啊?」張家漢的聲音顯得有些迷惑,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心旌動搖,卻也因此讓他稍微鎮定了下來:
  「但如果選對了『作者』,還有作者背後的『故事』,會更有說服力吧?這些話雖然是虛構的,可是只要情感是共通甚至相同的,我們就會相信Al說Birdy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還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話也是──就算我翻過圖書館裡那個作家所有的書,都找不到她是在哪寫的。」
  有人下車了,張家漢迅速把他拉到座位上,他也就順勢坐了下去,才剛鬆了口氣,就聽見頭頂的張家漢說:
  「你說的是誰啊?」
  他抬頭回答,「就是三毛啊。你上次不也去借她的書。」
  「對啊,我喜歡《撒哈拉歲月》,還有《夢中的橄欖樹》!」張家漢低頭興沖沖地說,停頓了一會才續問:
  「……你說的是哪句話?說不定我看過。」
  旁邊的乘客起身預備下車了,他抓住張家漢的手臂把他拉下來坐,乘機說:
  「『如果你給我的,跟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
  才剛坐下的張家漢愣了愣,轉頭望著他,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幾乎跳到喉嚨口──然後他笑著撞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把他的手撞開了,「你又懂愛情囉?」
  唉。「這世上沒有人懂我啦。」他閉上眼睛,順勢往旁邊一靠:「我累了,給我靠一下。」
  旁邊的傻瓜立刻不動了,明明人也累了,卻坐得直挺挺的給他靠。
  他就這樣瞇著眼睛,用一站的時間安慰自己:他只是一時沒有懂我的意思。
  回想起來,或許就是他也無法提出一個明確的解釋,所以讓也「喜歡」他的張家漢,不知道該怎麼定位彼此的關係和感情吧?
  他只知道每一次相處的片刻,他都能感受到張家漢的「喜歡」,還有幾乎毫無保留的「接受性」,那是他過去從未體會到的,開放得令他如履薄冰,害怕自己一轉身又是牆,害怕自己循著錯覺,卻忘了回頭的路。然而每一次彷彿接近、彷彿觸到心靈最深邃脆弱的瞬間,不論他怎麼想要留下訊號,都被時間啄走了麵包屑──卻又每次都能到達。
  那段時間,他天天寫日記,寫到困倦終於能眠。但醒來再讀,卻覺得猶如夢境。
  心焦使他又試著旁敲側擊了幾次,張家漢不是不予回應,就是只對著他笑,讓他不得不自己接下去。事後他總是懊惱,但張家漢仍跟他在一起,任他予取予求,讓他一次又一次走進那個彷彿只有彼此的世界,卻永遠找不到相同的路。
  也許是他太著急了。但要怎麼樣才能不急,當時的他也無從得知。
  就這樣他們升上了高三,認識了班班。這時他跟張家漢在一起,已經到了某種焦躁的、從心靈到物理親密的渴求,他甚至忍不住在張家漢睡著時偷吻他,卻又因為恐懼大於期待使他意識到彼此無法再更接近的距離,逐漸感到痛苦──心思幾乎全被占據,讓他被燒灼得通體透明,卻怎麼也無法辨識對方。
  過去獨一予他的冠冕,竟成了釘住他的十字架。
  和班班出乎意料的意氣相投,讓他有了新的朋友,也讓他有了暫停被離心力占據一切視野的機會。班班反應敏捷,總是一針見血,而且常在他陷入糾結時,三言兩語找到他的矛盾──跟張家漢完全不一樣的坦誠與愉快,讓他在旋轉起伏的浮墜感當中,找到了一棵暫棲的樹;讓他可以重新整理好自己,用「朋友」的身份回到張家漢身邊。
  他有注意到張家漢的反應跟平常不同,但當時他已無法再從可能性裡得到滿足,而是因無法確認感到難受──
  也許他在乎我,只是還沒察覺那可以是不一樣的?
  或者雖然在乎,但不想要有任何改變?
  不要總是在一起,也許他會比較沒有壓力?還是說,他會更在乎自己一點?
  他無法再深想下去:就算是友誼,只要張家漢給的是獨屬於他的,對他來說就彌足珍貴,不可能輕易捨棄。
  他會等到張家漢願意給予明確的回應。
5-5(完)
  就在這時,大巴他們開始找他麻煩,原本他不以為意,直到在餐廳引起了「他跟班班曖昧」的傳聞,他嗤之以鼻,卻在聽到張家漢說「看起來像是在曖昧,其實只是想把對方當好朋友」時受到了衝擊。
  原來如此,張家漢是這樣想的。
  原來那些他珍而重之、懷抱希望的、可能、是張家漢礙於朋友的情份、不想跨越關係,卻又不好意思明說的困擾啊。
  好不容易離開了那裡,他的意識處在麻痺的狀態,跟過去感到痛苦卻無處可訴,只能「放掉」一樣,當大巴他們說著「你只會給他惹麻煩」、「他們家都是虔誠的教徒,他上次還跟我們去聯誼,要不是他害羞,早就跟人家交往上壘了,怎麼可能是同性戀」、「你這種人只會害他下地獄」、「阿漢對所有人都很好,你別利用他的好心,要是害他被誤會是同性戀,我們都不會放過你」、「你爸知道你是同性戀嗎?」的警告與嘲弄裡,儘管大多是他嗤之以鼻的荒謬,卻無法消抹「同性戀」這個標籤避不開的重擊
  因為姐姐,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對張家漢的感情,也以為他只對自己不一樣;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始終在迴避面對「性別」這個理由。
  對啊,他怎麼沒想過,張家漢可能根本無法「喜歡男生」?
  他願意給予自己,跟願意接受自己的感情,本來就不能畫上等號啊。
  聽到張家漢衝過來試圖保護他的聲音,王柏德才稍稍恢復了思考。
  畢竟他關心我,一直把我視為重要的朋友,沒有因為這樣就畫清界線。
  是自己……把友誼的冠冕,變成了十字架。
  第二次站在二樓的牆緣往下看,他來不及感受到怕。比起第一次冷寂無聲的怒火,他只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可以凌空飛翔。
  但再怎麼揮動雙臂,都不可能抵抗引力吧?
  積壓的感情找不到出口。往下跳的前一刻,王柏德忍不住笑了,心裡浮現的念頭是:
  一起拋擲出去吧。
  最好就這樣再也無法回來。
  (你沒事吧?受傷的地方會不會痛?不要逞強,下課我陪你去看醫生。)下午17:11
  (你到哪裡去了?)下午18:12
  (Birdy,你在生我的氣嗎?就算生氣,也去要看醫生,不要老是忍耐,這樣我很擔心)下午20:02
  跳樓後他就避開張家漢,關掉手機,躲在屬於自己、唯一沒有告訴張家漢的地方,直到能毫無感覺才回寢室。然而躺在床上看到這些訊息,和幾十通的未接來電,他張著眼睛,漫溢的溫熱使他不得不把頭埋進枕裡,想著:明天要記得把枕頭拿去曬。
  曬久了就會乾涸、消失到沒有痕跡。
  (沒事,明天就會好了。)已讀
  發出去看到已讀的瞬間,王柏德就立刻把手機關掉。
  光是想像手機振動、閃燈,或者僅僅隔著手機聽到張家漢的聲音,他今晚就會撐不過去吧。
  如果原本還存有一些不捨,還不由自主想著「現在說放棄或許還太早」、「不去試怎麼知道」,但當他在夢裡,看到張家漢在另一座樓跳下來,嚇得驚醒的同時,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即使不是那樣的感情,如果再發生一次,張家漢那個傻瓜或許真的會這麼做。
  如果他不能割捨,孤注一擲去告白了,經過這次的事,張家漢為了保護他,憑著友誼或許不會直接拒絕。但若真如此,大巴那一群人,還會把張家漢當朋友嗎?
  他那個有深厚信仰的家,他的爸爸媽媽,會接受這樣的關係嗎?
  加上自己有那樣的父親,和始終害怕會成為第二個父親的、這樣的自己──
  第一次那麼在乎一個人,他不是不可能弄錯。如果對張家漢來說是錯的,或者是一種勉強,他有什麼資格因為自己的貪心,擾亂張家漢原本的世界,甚至受到傷害?
  如果……拒絕了,戳破了那層紙,他們可能就連朋友也不是了。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都會無法原諒自己。
  因為願望而忽視其他不願撿拾的細節,並不是不存在。事實上,張家漢從來沒有表示過,對他的試探也不曾有過明確的回應,所有的接近與接觸,都是從他開始的──張家漢只是沒有拒絕而已。
  是他的虛構創造了自以為的真實,然後讓自己不知不覺被吞噬。
  如果他想給的,不是對方想要的,他也只能不要了,不是嗎?他不是沒有努力過,但再堅持下去只會讓張家漢為難,成為他的負擔而已。
  反正只是單方面的,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只要能從錯覺裡走出來,就能變成張家漢真正想要的關係。
  他需要另一層的感情。如果他可以因為這樣而喜歡上朋友,怎知對別人不行?雖然不一樣,但他也很喜歡跟班班在一起,情感是會改變的……那樣的話,張家漢也會鬆一口氣吧?
  無論是結束還是難過,今晚就足夠了。
  畢竟……初戀本來就是沒有結果的。他怎麼會以為自己是例外?
  「Birdy,醒醒,這樣睡會感冒。」
  他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抓著毯子,蜷縮在張家漢身邊,他的手掌輕撫自己的額頭,嘴角在笑,眼睛裡卻有擔心。
  「你做夢了嗎?」
  夢到你啦。他閉了一會眼睛不說話。說也奇怪,明明就天天在一起,他偶爾卻會夢到張家漢,有時候是過去的一些細節,他記得發生過的點滴;有些則像是折射,像是他們,卻又像是一齣電影般,每個細節在預示著分離的結局。
  這種事多來幾次,張家漢也都能大略推測出來。像現在,若是平常他睡著了,張家漢是不會叫醒他的,要嘛拖來毯子在他旁邊一起睡,要嘛直接扶他上床──反正他不會醒。
  「嗯啊。」他隨便應了一聲,就著他的手掌平緩呼吸,「你吃了喔?」手指上還有一點番茄的氣味。
  「嗯,謝謝你做飯,用橄欖油和辣椒烤的花椰菜很好吃。」
  哪次不是說好吃。他沒有起身去看張家漢的臉,但聽聲音真實度有九分,應該是真的。
  他也變懶了,以前都會注意他說話的表情去確認的說。何況,他也覺得自己料理得不錯,跟一開始的手忙腳亂相較,也愈來愈駕輕就熟。
  可能就像這樣吧,曾經帶來的熱情與痛楚,傷害與狂喜,都會化為時間的細流,在周遭靜靜流淌,變成日常慣習的光影。
  他的光化為陰影,手掌先覆蓋他在臉頰留下溫度,然後在他身後躺了下來,貼著他的背環抱著他。潮水漸退,上湧,他們沉溺、呼吸。
  「我覺得我們差很多誒,」
  身後的張家漢慢吞吞地說,原來他剛剛在想這件事啊?「喔?」
  「可是我們合得來,這樣就好了。」
  「嗯。」所以他不覺得差很多。
  「我會跟朋友聊你啊,有時候別人就是會好奇,想一些不太要緊的事,滿足他們一下就好了,不過你不想說,就不用勉強,只要你堅持,他們會跟你做朋友,久了就會明白了。」
  「嗯。」他今天就是想像張家漢平常的方式應付了過去,雖然很累,至少他們不再對他窮追猛打了。
  「而且啊,只要你願意說一些,有煩惱的時候,他們也會聽你說,這樣就比較不會鑽牛角尖。」
  「……你煩惱什麼?」
  身後的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啊,就……沒什麼啦。」
  跟他有關?他拉開張家漢環抱的手,轉過來面對面,「你不想說嗎?」
  他的男友露出那種單純的、害羞的笑容,「就,早上那個,要怎麼還。」
  他馬上就後悔了,但張家漢的手早就牢牢挽住他的腰,沒辦法若無其事地轉回去,「你聽到囉?」
  「是真的喔?你是不是踢到電風扇?所以不是夢囉?」
  幹──他即時吞下了,「你很煩誒,我要去洗澡了。」
  「不行,你還沒說要怎麼還,」這次他整個人被覆蓋住了,「而且我剛剛快要關機了,還要再一下。」
  什麼關機啊──埋在頸間知道張家漢看不到,他故意發出嘆氣聲,偷偷笑了。「那要多久?」
  「至少要到綠燈吧。你可以慢慢想……」
  「……我早就想好了,你不可以張開嘴巴,哼歌給我聽,」他起身伸手,準確捏住張家漢的鼻子,「……這樣哼。」
  看著張家漢瞪著眼睛,喉腔發出不明的聲音一會,張嘴試圖咬他,手也貼上他的雙頰施力,他趁隙放手扭身要逃──只滾開一點距離,就被抓了回來──嘴唇被堵住了。
  這個吻沒有很久,只是他被抱回原來的位置時,聽到張家漢用低低的聲音叫他「Birdy」,他過了一陣子才應了一聲:
  「嗯,」
  「我還了。」
  「……」
  「所以再借我一下。」
  「……」他無聲地清了清喉嚨,「一下是多久?」
  「我想一下。」
  「……」好吧,應該要很久。他閉上眼睛,讓意識飄浮在一個漫無邊際但安全的宇宙裡。
  當初總是被動的張家漢,哪知道交往愈久會變得這麼黏人;也不知道想要讓他主動,居然要費這麼多心思──更沒想到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所以你剛剛到底夢到什麼?」聲音從頭頂傳過來。
  王柏德頓了一下,靜默了很久才道:
  「……有一隻夜鶯覺得春天的陽光很舒服,有一塊石頭很……特別,牠想把這些告訴住在高塔裡的公主。但有人告訴牠,公主什麼都有,根本就不需要。」
  「喔──那牠去了嗎?」
  「你覺得牠有去喔?公主可能會覺得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啊。」
  「……既然是你做的夢,那牠應該有去,公主覺得那是寶石啊。不去怎麼知道?」
  「……他還沒決定要不要去,就被你吵醒了啦。」
  「是這樣喔……哈哈。」
  「笑什麼?」
  「就……很像是你會做的夢啊。」頓了一下又道:「我下次送你……玫瑰。」
  「……笨蛋。」
  他確實去了。
  或許是因為,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即使他能做到徹底無視內心慣有的期待,卻無法不去看見張家漢眼中的失落和痛苦,儘管必須一再撞牆,還是努力傳達自己的心意。
  即使是當下,不知道的事仍然太多了。如果沒有班班幫忙,他和張家漢大概會一直在原地打轉,然後因為誤解和傷害,最後漸行漸遠。
  所以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他常常會想,也許是命運疏漏了什麼,才會把張家漢暫時借給自己,總有一天要還回去的吧。
  那天和大姐吃飯被支開,他從手機聽到大姐要張家漢照顧自己,張家漢說:
  「只要他跟我在一起,我會的。」
  那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裡。
  沒有人能猜透未來會帶來什麼,永恆更是從不存在,他們只能活在當下。
  只要張家漢選擇跟他在一起,只要命運沒有要求他必須歸還彼此自由,他就會一直珍惜、並且努力去延續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因為他始終是自己打開窗戶後,唯一嚮往的所在。
  (完)
  後記
  從誤會到在一起的後續,可以在〈少女班班的煩惱〉、〈好朋友不要為了感情吵架〉、〈早安〉對照,希望不會有bug……有的話還請包涵。
  最後謝謝你們讀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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