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日本的時空膠囊系列||銀閣寺的故事(2)-婚內失婚的貧窮將軍、退休後的後花園

上一篇我們帶著大家一起認識了銀閣寺創建者-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的從政生涯，以及當時日本的時代背景之後，這一次，我們就來看看這個被政治家身分耽誤的文藝老青年，在如此政經發展的低谷之中，是如何一點一滴地建造出他心目中的退休宅與後花園-銀閣寺-的呢?

褪下室町幕府CEO的光環之後，足利義政終於可以甩開本就不該屬於他、卻綁住他一輩子的「將軍」身分，也可以痛快地不甩所有狗仔隊的報導，正式與老婆分居，過著到處搬家的日子，同時也專心致力於開啟他的退休宅建造計畫。1482年，這間他夢寐以求的退休宅終於開始動工，也就是現在被稱之為銀閣寺的「東山慈照寺」，相對於他阿公在京都盆地北邊所建造、被稱為「北山殿、北山山莊」的金閣寺(北山鹿苑禪寺)；這座在京都盆地東邊所建造的銀閣寺，則被稱為是「東山殿、東山山莊」。動工後沒多久，足利義政還乾脆搬進還在整地與裝潢中的銀閣寺，過著一邊監工一邊吟詩作樂的退休生活，雖然，最終他還等不到銀閣寺完工落成就過世了，但我想人生中的最後這幾年，應該也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歲月了吧。

然而，銀閣寺建造時，正是上次我們提到的應仁之亂剛結束的時候，被戰爭搞得滿目瘡痍、百廢待舉的京都，就跟剛經歷311大地震的日本東北地區一樣，在這種任何物資都很缺乏的時期，堂堂一個退休的將軍，居然要蓋自己的奢華退休宅!?如果安倍晉三現在幹這種事的話，一定會被罵翻的對吧!但足利義政就是一個這麼任性的退休將軍，「我想蓋!就是要蓋!誰都擋不了我!我已經忍了一輩子了!為什麼都退休了還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當時，早已跟他分居的老婆-日野富子，曾經在戰亂期間透過屯米之後買低賣高、收取賄絡金，以及分別向雙方人馬放高利貸的方式，賺得了暴利。據說應仁之亂結束之時，他老婆賺得的這筆戰爭財，以現在的幣值換算的話，居然高達了60億日幣之多(日野富子表示:「老公不爭氣，我只得靠自己了，我有錯嗎?」)。後來，即使戰爭結束，她也靠著在京都四周設立的關所，向來往京都的人收取關稅，繼續賺進巨額財富，有人以為這些都是為了協助京都復興之用，但後來大家發現她居然把這些錢都匯到了自己放在瑞士銀行的私人帳戶裡，因而造成了不少民眾的抗議與暴動，直到死前，據說她的遺產居然高達70億日圓，可說是富可敵國的富婆一個(但也因此換來了歷史上永垂不朽的惡女臭名)。

此時足利義政與日野富子，早就已經是婚內失婚的分手狀態，所以就算老婆無敵超級有錢，足利義政也不好向她要錢(男人的面子還是有在顧)。因此，為了營造銀閣寺，他只好將原本就所剩無幾的退休俸全部投入，然後陸陸續續變賣幾個阿公留下來的寶貝們，以籌措建造與裝潢費用。除此之外，他還靠著他僅剩的退休將軍的權利(與宗教相關)，沒事就去各個大廟走一走(御成、お寺参り)，此時廟裡的人就會俸上一些如高貴的和紙、茶具、和服...等的寶貝給他，他再拿去賣掉換錢，這些寶貝每個大概可以賣個10~100貫左右，因此，為了籌錢，本年一年一度的「お寺参り」儀式，他硬是給人家一年去了好幾次XD(和尚都翻白眼了)。同時，他也曾仿造阿公的方式，來跟明朝的老大朝貢，討點銅錢回來，沒想到此時的明朝已經不太吃這一套了，想當年他阿公去隨隨便便就要了一萬五千貫回來，但他這次只要回了500貫。就這樣，為了自己的退休宅而到處攢錢足利義政掐指一算，以當年他阿公的金閣寺造價約為百萬貫(相當於現在的一千億)來計算，接下來無論他怎麼奔走，應該是一輩子都蓋不出跟阿公一樣的退休宅的。因此，要如何在經費有限的前提之下，打造一個可以省錢卻又不失風雅的極簡風退休宅，便是他在晚年的第二人生中，最大的夢想了。

據說足利義政在著手退休宅的設計期間，除了參考阿公所打造的金閣寺之外，其實也仿造了另一間他非常喜歡的寺院「西芳寺」(這座西芳寺也是京都的世界遺產之一，它的參拜手續與流程頗為複雜，但非常值得一去，我們之後有機會再來介紹它吧!)。其實他阿公的金閣寺，某種程度上也是仿造這間寺院的庭園與建築來安排配置的。這就像這幾年，NANA跟隨著許多美學團與建築團造訪了許多日本的經典與現代建築一樣，團體中的旅伴，有不少是與建築或室內設計相關產業的朋友，他們通常不只是來日本「玩」而已，而是很有「意識」地欣賞當地的每個角落、整體的美學設計等等，有些人更會將這些靈感帶回家，用在下一個案子上甚至是自己的家裡，足利義政也是屬於這一種。

雖然，西芳寺在足利義政開始興建銀閣寺的前幾年，就因為前面提到的CEO鬧雙胞之戰而不幸燒毀(現在我們看到的西芳寺已經是後來江戶時期所復原後的模樣了)，但還好的是，他早在這之前就陸陸續續去過20幾趟，因此在興建銀閣寺時，早已將西芳寺刻劃在腦中的他，只須一一叫出檔案，便可將西芳寺的精隨複製在自己的東山殿中。從下圖可知，除了上下兩層的庭園配置與設計之外，銀閣寺中的的建築物(超然亭、西指庵、東求堂、太玄関、銀閣、夜泊船、龍瀬橋、釣秋亭)也都分別可以對照到西芳寺的各個建築(縮遠亭、指東庵、西来堂、向上関、瑠璃殿、合同船、激月橋、湘南亭)，而且就連名字都還要互相呼應一下，如銀閣寺的「西指庵」對應西芳寺的「指東庵」、銀閣寺的「東求堂」對應西芳寺的「西來堂」等等，如此就可以知道他模放的有多麼徹底。

當然，在經歷過這麼長的歷史變遷之後，如今我們所看到的銀閣寺，早已與當時最初建立的版本有許多不同之處，所幸，當年足利義政最喜歡用來耍廢的專用房間「東求堂」，以及跟他阿公的「金閣」相互呼應的「銀閣(觀音殿)」，直到現在都還被完整地保留下來，而這兩棟建築也是我們現在去銀閣寺的時候，必看的兩棟建築。

先說說東求堂，其實我們之前在講茶道的時候，就曾經提到過一位不管政事、只管每天追劇、看風景、邀請朋友來喝茶開PAETY的宅男文青將軍，說的不是別人，就是足利義政。這個東求堂建築裡的一個小房間叫做「同仁齋」，現在看起來或許沒甚麼，但這可是日本史上第一次有人想到要用真真實實的「牆壁」來隔出如套房一般的小空間(在此之前，大多用布簾或竹簾來區隔空間)。而且，在房裡鋪滿整片塌塌米的IDEA也是他想出來的(因為這樣才好翻滾嘛!)，這種因為太想專心耍廢而發明出的房間，我們又稱之為「書院造」，至今仍被完好的保存著(只在特定期間公開，平時非公開)。所以，我們可以說，如果當時沒有足利義政這麼極致的躺平主義，日本人可能到現在還得在硬梆梆的木板地上打滾給隔壁的爸媽看呢XD。

銀閣寺中其次必看的建築，是足利義政對應於阿公的金閣而建造的「銀閣」。據說現在我們去銀閣寺裡大家都搶著要拍照的銀沙灘跟向月台，其實都是後來在江戶時代整修銀閣寺時才搞出來的玩意，這塊空地上原本應該是剛剛提到的東求堂的位置才對。而最近也有研究發現，東求堂現在所在的位置，以前可能是庭園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在還沒有銀沙灘跟向月台出現之前，足利義政就是每天在這塊地上翻滾耍廢的，而他房內的觀景窗所開的方向，正是面對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銀閣(又稱「觀音殿」)」。

在看過金閣寺後再來到銀閣寺的人，最常迸出的一句感嘆就是:「蛤~為什麼沒有貼滿銀箔?」。早些年，大家都還在一邊研究一邊猜測，到底銀閣寺上有沒有貼銀箔，但最近慢慢有越來越多的研究指出，銀閣的最初版本中，其實就是以「全黑」的漆來取代貼滿銀箔的。雖然知道大家可能會很失落，但我相信在看完上頭足利義政的故事之後，應該比較能體諒他為什麼沒貼銀箔，因為...沒錢啊~~再加上開始接觸茶與禪的他，在心境上也跟他阿公不太一樣了，慢慢轉向欣賞極簡風(侘寂、わびさび）的美。因此，也有人說，他之所以會在銀閣上塗滿全黑色的漆，正是因為如此才能反射出月光打在銀閣上的光線，而如此陰翳的美，正是他心中的銀閣之美。可惜的是，足利義政還沒有機會看見那一幕，以月光取代銀箔之美的畫面，在銀閣落成之前就過世了。

此外，眼尖的人應該會發現，相較於金閣的三層樓建築，銀閣卻只剩下一樓的心空殿(武家的書院造)與二樓的潮音閣(禪宗造)。兩相對應之下可以發現，銀閣把金閣中屬於寢殿造風格的一樓給剃除了。有人說這是因為他阿公的時候，將軍家與公家(天皇與貴族家族們)的感情還不錯，所以受到了不少公家文化的影響；同時，當時他阿公其實隱隱約約地想要藉由金閣，表現出自己對於公家的掌控權；最後，金閣也的確是他阿公在退位後仍用來遠端遙控在位將軍的辦公場所。相對地，以上這些在足利義政的眼中早已如浮雲一般遙遠，他就是為了逃離那些政治上的是是非非，認真要來這裡過退休生活，所以才蓋銀閣的。甚麼天皇、貴族的，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今天的月光美不美、眼前的這杯茶好不好喝，因此，第一層那種虛華的空間，他根本不需要了。

足利義政過世之後，原本作為他的退休宅之用的「東山殿」，便以他的戒名「慈照院」而改為禪宗寺院「東山慈照寺」。經歷了幾百年的光陰與無數的戰火後，雖然幾經整修與改造，在不同時代的職人守護之下，除了保存良好的東求堂與銀閣之外，也加入了一些新的元素，讓銀閣寺散發出獨特的美。

正如剛剛所提到的銀沙灘與向月台，就是江戶時代大整修之後所留下來的創作。雖說在京都的寺院中，到處都可見到以石為山、以沙為水的枯山水庭園，但銀閣寺中的銀沙灘，不僅其面積之大，而且他的厚度與象徵水波紋的幾何紋路都讓人印象深刻。據說，這些砂裡頭還摻了石英與雲母，如此一來，便可在月出之時將月光反射至銀閣上；同時，圓錐狀向月台則是設計來讓人坐在上頭賞月的最佳位置與高度。正因為所有的機關幾乎都是與賞月有關，所以從前也有人稱銀閣寺的庭園為「夜之庭」，是一個只有在月夜才會綻放出最美光芒的庭園。

之前我們有提到，銀閣寺是足利義政仿照「西芳寺」所建造的，這西芳寺中最有名的特色，就是它境內鋪滿的苔癬類植物(種類高達120種)，這張網羅了世界上各種綠色的地毯，讓西芳寺得到了「苔寺」這個別稱。然而，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面綠色地毯，其實已經是後來在江戶時期寺院重建時期才開始保留下來的，在足利義政時期的西芳寺，境內其實是還沒有青苔的。但巧合的是，現在我們去銀閣寺的時候，也能在境內看見舖有綠色苔癬植物的區塊，或許，足利義滿在往生之後仍掛念這塊專屬於他的耍費園地，因而在冥冥之中繼續藉由大自然的力量，持續地將西芳寺複製至此也不一定。因此，下次如果有機會前往銀閣寺的時候，建議大家除了平行視線可及的庭園與建築之外，也別忘了低頭欣賞一下他特別布置的綠色地毯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