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庫存傷害以後，──專訪寒鴉《夜裡飛行》、《冷的感覺》

警察大學犯罪防治學系畢業的寒鴉，現於敦品高中──也就是俗稱的少年感化院，但為了去除社會歧視和汙名化而改名──任職，主要是從事16歲到21歲以內少年的感化教育。他語氣沉穩：「我想很多人跟我一樣，都是為了經濟、日後工作的保障，才去讀警察大學。但我自己不想要做前端的工作，因為講白了，對我來說，把犯人抓起來又如何呢！事情一旦發生就是發生了，都必然已經造成傷害。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會繼續犯罪。所以，盡可能去接觸、瞭解和改變他們，我覺得才真正有意義。」

至於為何會特別關心這樣的議題呢？寒鴉眼底閃現憂悒，「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我是受欺負的那一邊，而且是長期以來都是如此。」他淡淡提起，小學時光被霸凌的經驗，主要是言語羞辱、被孤立、排擠，到了五、六年級，甚至演變成拳頭相向的身體霸凌。寒鴉的神情變得黯然：「最慘烈的還是，班導不幫我就算了，還站在欺侮我的同學那方，覺得一切都是我的問題，當時確實有種走投無路、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的絕大痛苦。」

帶著被同學傷害的經驗，升入國、高中及警大，寒鴉在人際關係中屢屢碰壁，彷彿體內有個機制被徹底磨損了，導致了重重障礙，他雖然交得到朋友，但總是一再面臨若與友伴有歧異，就會整個心智關機，退回自身、保持沉默，完全無法妥善處理誤會、也就不得不斷交的情況。寒鴉苦笑：「我想，霸凌造成當事人的身心創傷、人際障礙，是不可逆的、永不消散的狀態。因為如此，我在進行矯正教育工作時，每天和36名有各種問題的少年相處，最想要教給他們的就是如何與他人、外界溝通的，正確的互動模式，讓他們明白暴力不會是答案，只會衍生更多也更大的問題。」

喜歡閱讀的寒鴉在國中開始寫打油詩，高中加入校刊社，對文學頗感興趣。大學時，經歷父親、姊姊不同時期躁鬱症發作、家中經濟困難、想要放棄警大學業卻又不敢，大學畢業又因為無法通過國家考試得要重考等。他表示，警大是公費補助，若沒有通過國考取得公務員資格，就必須要負擔賠款80萬的壓力，荒唐的是校方總強調入校即就業，實際上大不然。

寒鴉笑意苦澀：「真的是所有事情接二連三在爆發著，我完全沒有出口，像是只能把自己關在最黑暗的地方。活著，好痛苦啊！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猶幸在某次暑假，他參與了遊學團，在途中與團員意外萌愛，其時的他上有女友，愧疚如他有著無可言說的苦惱，只能載以詩歌，並發表於PTT、Dcard詩版。

「寫詩是可以暴露心事、但又不虞被人檢驗的安全方式。我不想讓人困擾或受傷，無論是家人還是當時的戀人。藉著詩歌表達自己困境，類似拍立得，一種保存的動作，我好像能夠留下生命的各種情感和事件。」寒鴉表情和語氣逐漸變得平緩。

頭一次意識到霸凌是永久創傷，是由於22歲的寒鴉做了一個恐怖之夢，在夢裡，他又變回那個12歲的男孩，被持續性的惡意辱罵、拳打腳踢，他駭然欲絕地醒來，一時間夢境彷彿要把現實吞噬了，萬分驚怖。寒鴉將之寫成詩〈惡夢〉（收錄於《夜裡飛行》）：

也許過去從來不會真的過去，它還跟隨依附著寒鴉，如同鬼影。

〈惡夢〉也成為真正啟動寒鴉寫作的關鍵之詩，從此他開始有自覺地朝著寫出埋伏人生裡種種傷害的方向走去。詩歌也就成為寒鴉面對、消解生命不可承受之孤獨、憂傷的方法論。

第一本詩集《夜裡飛行》集結寒鴉2014到2016年的詩作，寒鴉自言，第一輯主題是感情，第二輯是寄望有人能夠展現對痛苦的同理心，第三輯則是灰暗負面的總和。寒鴉直白地訴說著：「如果可能的話，寫詩這件事應該有機會讓人可以瞭解我的感受，接觸我的記憶史、生命史。《夜裡飛行》是我聽見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的、但真實存在且正飛過去的，翅膀的聲音。」

2016年寒鴉通過國考，2017年分發到台東，也就有更多時間與自己相處，乃不得不直視自身內心，針對沒有動力活著的事實，思索著究竟自己的人生要幹嘛。其時，過去造成痛楚的各種壓力解除，包含原生家庭的狀況緩解了，父親和姊姊的躁鬱症獲得控制，但寒鴉仍感茫然無措。2018年7月，寒鴉與同樣考上警大、環島遊台的妹妹聚完後，忽然興起，到量販店買了各式酒，回到住居玩調酒，喝得不亦樂乎。

「我一直是非常壓抑自己的人，唯有在醉的時刻，才能真正放鬆，內心的防衛機制也才會解除，感覺到自由。後來，我也就養成在喝醉時寫詩的習慣，讓那些不斷淤積堆壘的真心話、慘痛經驗和傷害，得以透過詩歌，一吐為快。」寒鴉說。

《冷的感覺》收錄了2017到2018年的詩作，寒鴉條理分明地解說道：「《夜裡飛行》是寫給別人看的詩集，《冷的感覺》則純然是寫給自己的，我沒有、也不能給誰溫暖，這是一本暴露我凜冬也如內心的詩集。我只是想要處理自己的問題，我雖然依舊寫著家庭創傷，但開始採取爸爸、媽媽的視角、試著去想像他們的感受，而不僅僅是自身的角度。我想要重現生命場景的每一個視角，重新看待那些事件與黑暗時刻。」

從遭遇霸凌的受害者，寒鴉不斷地調整自身，適應環境，克制內心的灰暗與絕望，終究完成了他自己，成為一名正義校正者，以及一個反覆檢視傷害的詩人。而詩歌無疑是寒鴉的一帖良藥，伴他渡過漫漫寒夜，不至於被幽暗完全的吞噬哪。

寒鴉

一九九三，男性。
易過敏體質，然無精神疾病及藥物濫用史。
飲酒，寡菸。有正當職業。
忍耐過活，希望到死勉強還算是個好人。

有想過關於你的悲傷嗎？
它來得快或慢？是好或壞？
你傷心是否政治正確？
傷心能有行為能力嗎？

「請不要指責我找不到對的位置傷心我的傷心沒有行為能力
就像傷害的人都沒有責任能力」

如何在關係的期待與失落之間
長成一名健全之人？

「因為好 / 還要更好 / 一個好好的人 / 就這麼壞掉了」

而當生命帶你跨足關於愛人與自愛的難題
你是否準備好了說法？

「祈求那個剝開的人/不要厭惡我的殼」

我和你們、他們，每首傷心之詩，皆能看見自己。詩人從關係經驗中取材，細究疼痛的形體，落筆、記錄，將憂傷歸納以詩文；讓寒鴉用文字陪伴我們溫習，這些平凡而真實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