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解開靈魂的禁錮

聽到我辭去了「高薪、有名、穩定」的外商公司工作時，至親好友們無一不露出「不解」的疑問，問我：「為什麼？」

「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就這麼說，隨即準備好被一連串「為什麽？」的連環追問。

為什麼？

其實，我非常熱愛這份工作，雖然偶爾有些討厭的地方，但抱持著「睜一眼閉一眼」的心態繼續下去，好像也不是不行──畢竟這工作的好處太多了，很容易就讓人「留戀不已」。

每個月想去哪裡就去飛，住五星飯店、收入性價比超高、休假時只要你願意可以不接電話郵件，手機上網或國內外電話隨你打、高鐵從南到北隨你搭、計程車只要有需要就搭不限次數、完善的制度、遠距上班多遠都沒問題,永保新鮮有趣的工作內容⋯⋯這些「工作福利」，聽起來是不是完美得好比傳說中的Google？

但老實說，當初我會來到台北工作，並不是因為上述的種種福利或待遇──而是抱持「台北女生多,待竹科找不到對象」的心態，希望測試自己究竟能否30歲就結婚，也把「在台北就要過行銷業務生活」當做對年輕的自己轉換跑道的一項磨練。我對這份職涯只有個簡單的目標、就是有天能向當企業主的親戚們看齊,有當家做主的能力。

而幾十年的時間，確實讓我成長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想要的都有了,可是缺了一角,以至於每天都覺得心遭囚禁。

初入令人稱羨的外商工作，我果然很快和心儀的同事結婚,婚後工作雖然勞累,但扎實的忙碌讓一開始的我感到快樂充實──有家庭後，我開始感到出差時的空虛、杯光斛影的無聊，彷彿當初渴望的行銷生活突然沒了味道，若非忙碌到時光飛逝,很難想像當初如何度過這麼多年。

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或是「人和問題」嗎？我自認兩者都不是。我非常熱情地完成每一項工作（甚至是「太投入」），因為每件任務都是如此有趣而吸引我，以至於我常常做了許多份外的工作,但是對婚後的自己而言，這份工作開始讓我感到扭曲。

飛國外「出差」時，同事們最愛晚上約出來，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精采的夜生活:究竟要先去泡腳、還是把握時間去某條街的餐廳享用美食──他們討論得越熱烈、我的附和就越明顯。每當我自認神情上詮釋得恰到好處，在有禮與掃興之間分寸拿捏得當的同時，總還是會被「歡樂的氣氛」融化。說不出心中那個奇怪的感覺的我，只好笑笑的渡過許多類的夜晚。心中的困惑，完全綁架了我僅存的社交能力。

現在回想起來，才驚覺，我雖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困惑是什麽，但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作的是什麼:離開

還記得提出提早退休概念時，家人們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麽收入那麼高、年紀又不大的我，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

而獨自在職場拚經濟的自己，一邊工作、一邊思考「如何讓你們了解我」，所以我常想一個命題：「一億的一後面有八個零,但是如果一不見了,全部都是零」。讓這個概念來說明我的心情。

不同世代對人生有不同的體驗，而這個體驗更容易因為身處經濟環境的差異，造成親人之間的鴻溝。

例如：家人與長輩對職涯的追求常常是「穩定」、「優渥」、「忍耐」，而將我認為相對更重要的「家庭的合一」，貼上「欠思考」、「理想化」的標籤；當然, 多數報章雜誌強調已婚中年人遭遇中年失業難題，也很容易被父母輩合理的擔憂此刻離開職場「太躁進」、「不合宜」。

因為這樣子的「觀點不同」，讓我在退下這份工作前得以用更長的時間規劃──比如極度保守的財務，長期投資,自我財商的理解與控制,還有後生活重心的規劃與基督信仰的操練。值得慶幸的是，初始幾路人馬人互不理解，但是慢慢地我用開放的態度納入各方的建議後,面對後面的變化反而容易。

對於未來，心中還是有很多盼望的我，趁疫情造成全球經濟大好的2021年，第二度提出提早退休的要求──相較2019年那次辭得不甘不脆,這次我很確定未來的路要往哪裡走-很單純的想著，神關了這扇門,我就不要流連忘返,祂必開路。

提完退休之後，一股「終於放下心中那塊大石頭」的輕鬆感油然而生。殊不知，馬上緊跟在後的，是多年的情緒釋放，而神也助我一臂之力，額外給我一些恩典,讓我避開觸景生情的傷感。

我不停地想，許多人口中「中年就業環境真的很差」究竟是多差？至少能去小七上班,不好嗎？

這些問題到現在仍然沒有解答，而我的恐慌、不安、自我懷疑依舊一樣沒少，畢竟是做了一項可謂「改變家庭」的重大決定，這些來勢洶洶的情緒，對我而言是可預期的，如果硬要跟他們廝殺一番，我想，不被碎屍萬段，應該也會頭破血流吧？

離開職場後,歷經半年的沈澱，在這段時間我擁抱各種感受,包括回顧當年我還在職場時的心情筆記,並且堅定的相信神的恩典夠用。無論這項轉變將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令人開心的是，至少我還擁有信仰，支持我去做一項勇敢的決定。而每當我這麼想的同時，那些不安的情緒就轉而樂觀，甚至引領我邁向接下來的許多嘗試,我突然才明白，羈絆我靈魂的,是我那求學階段開始就無法駕馭的內心,衝動的內心,使我靜不下,受洗多年後依然無法時常完整開口禱告交託心中的酸甜苦辣,以至於始終看不道問題背後的問題,陷落在金錢缺乏的恐懼中,倉皇地背負著重擔在鞭打與脅迫下匍匐前進,這重擔使愁苦常在,使我看不見雲上的太陽。

離開之後，才找到最關鍵的答案──不安的原因

公司的離職預告期為6個月，意思是提完離職後，還要工作6個月。

同事聽到我已經開始交接，開始倒數5個月時，資深同事的反應大都如此：有夥伴跟我說，她也好想離開，但回到家鄉、根本沒有工作的機會；更資深的夥伴則說：「有Gut,可是我還是繼續待好了,外面風險太大」外部夥伴傳來簡訊說：「恭喜脫離苦海」

小孩剛生的宜蘭郎，滿臉問號地問：「我認為工作很愉快呀，一動不如一靜。」；整日盯著電腦,眼睛搞到青光眼的54歲高雄人說：「 我還是會為這份工作拚下去」他的語氣堅定，就像他日日以時速10公里的速度在跑步機上衝刺那樣，彷彿只有我看懂他內心的劇場。

那是我在這份工作生涯裡最無聊幾個月，大概是知道以後所有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再也與我無關，交接給新夥伴,下意識地就想輕鬆地面對接下來的瑣事。很可惜的，一直到離開前，我都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我認真地回信、認真地面對奧客、認真地和對方講道理、認真地和新手主管對牛彈琴、認真地完成自己份內和他人份內的事。下班後回到家，我依舊認真地思考為何新手主管不停地叫我寫幾千格的月報？為何他叫我要嚴肅點？為何人力資源部主管突然失控對我大吼？為何該說謝謝的人沈默不語？

我認真地打包所有的壞情緒，將座位搬空，寄往台東──是我「太認真」了，認真到滿腹委屈、滿腔怒火，認真過了頭，離開前地輕鬆變成一件旁人無法饒過自己的憤怒，日子過得越來越不快樂。

到預告離職日前還有兩個多月,人資主管突然邀約要我到公司辦公室，說有要事面談,禱告後,我知道,神有他的安排，所以我欲以拒絕,建議用視訊討論,畢竟還是疫情期間:原來世人的心神都明白，我在電話中被禮貌地告知就地解雇,比預計的時間提早。

於是，我幸運地避開被叫進辦公室後警衛壓著款包袱離開的窘境,保有那僅剩不多的一份尊嚴,度過2021年倒數兩個月後，被我打包帶回家的，除了雜物,還多了一份對自我的理解──我終於理解自己為何18年來總覺得某個地方不明白的心，也很高興我作了對的決定，沒有被那些裹著糖衣的附加價值迷惑，更沒有被高薪困住。

到了台東以後，像是終於開出了那條無止盡的隧道，東台灣的陽光直率地傾瀉在我身上。如此滾燙的陽光，曬得我全身皮膚成了小麥色，待雙眼適應了強光，我遙想北方──在逆光之中，我彷彿看見方法20年前的勇闖台北的自己，那樣勇敢、那樣堅強、那樣的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