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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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喫了整整三年的避子藥。天子駕崩時,卻說放不下我,要我陪葬。
可我想活着,便只得拭乾眼角涼薄的淚,去求一旁的首輔沈約,求他給我們母子一條活路。
沈約輕笑了一聲,輕佻的目光落在我的脣間。
「那昏君可以搶別人的女人,臣不介意效仿……」
1
我叫傅柔,曾是傅府不受重視的庶女,如今風水輪流轉,做了天子的淑妃。
淑,善也。
我不爭不搶,不怒不妒,溫柔得體地伴在天子身旁,年復一年僞裝着,反倒成了天子的心頭好。
後宮如戲,全憑演技,我也演得很心累。
哎,這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
直至去年初,天子開始癡迷煉丹。
老道的丹爐包羅萬象,竟連處女的經血,都蒐羅了作藥引。
我冷眼旁觀,心中譏笑謾罵。當着天子,卻從不曾出言規勸。
果然啊,一爐一爐的丹藥奉上,天子的龍體,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夏天過完的時候,天子已枯瘦如柴,臥牀不起。
後宮沒有子嗣的妃嬪,紛紛開始憂心自己的前途,若是天子這般去了,她們便徹底沒了靠山,或是守陵,或是送往清心觀,半生榮華,便也了於此了。
我是不怕的,我雖沒有子嗣,卻有三皇子養在膝下,即便天子去了,我也可隨三皇子去封地,守着我的佐兒安度餘生。
說句大不敬的話,在內心深處,我甚至是期盼那一日早些到來的。
第一場雪來得無聲無息,或許是感知到什麼,天子差人將我喚去太和殿。
我方踏入偏殿,他便虛弱地朝我招手,「咳咳,淑妃,來朕跟前。」
我疾步往前,掠過一旁的玄色身影,伏在天子身側,「陛下,臣妾來了……」
天子枯瘦的手,撫上我的手背,「朕叫你來,咳咳……是有話問你,咳咳……你如實跟朕說。」
我點點頭,「陛下問便是,臣妾絕不欺瞞。」
天子盯着我,帶着幾分期許,「若有來生……咳咳……你還願不願與朕……修百年之好?」
2
我有些失神。
天子的耐心永遠有限,「淑妃,回答朕。」
我藏起倦意,眸中染上柔情,「自然,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願生生世世,與陛下不離不棄。」
天子動容,「咳咳,朕對不住你……朕後悔了……朕貴爲天子,卻也尋不着後悔藥!咳咳!」
我溫和地注視着天子,心中卻在猜測,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樁呢?
是入宮的那一夜,粗暴地待我,卻又發現我尚是完璧?
還是叫人取出異國公主腹中四個月的胎兒,要我猜是男是女,將我嚇昏的那次?
亦或是頭三年安神湯裏,比別的妃嬪多出來的那幾味寒藥?
太多了,多到我幾乎數不過來。
可我熬過來了,如今恨都懶得恨他。
不值得,犯不着。
我低眉順眼道,「陛下怎會對不住臣妾?陛下待臣妾這樣好,臣妾此生足矣。」
天子深深地凝視我,悔意、恨意、不捨……幾種情緒輪番在眼中交織。
終於他下了決心,看向最倚重的臣子。
「咳咳……咳咳……沈卿。」
我退到一旁,餘光瞧見沈約上前,恭敬道,「陛下,臣在。」
「朕已決意,朕駕崩後,二皇子……咳咳……繼承大業……沈卿輔政……」
沈約目露沉痛,「陛下!」
「咳咳,二皇子年幼……需沈卿悉心教導……」
「臣定不負陛下所託!」
沈約躬了躬身子,退到屏風處。
「淑妃,咳咳……」
我再度上前。
天子的臉色,已蒼白到了極點。
「朕錯得太離譜……朕空着後位,便是想着……朕等不了了……阿柔,朕捨不得你,也放不下你……你便跟着朕……」
幾聲劇烈的咳嗽後,偏殿忽然陷入一種詭異又可怕的靜謐中。
彷彿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要將世間萬物吞噬。
3
一旁侍立的王弗走近,顫巍巍伸手,又顫巍巍探向天子的鼻息,繼而猛的一縮,撲通跪下。
耳畔傳來一聲悲鳴,「陛下……駕崩了……」
我怔怔,死了……
他死了?
我順着那明黃的衣袖看過去,榻上的人安詳地閉着眼睛。
哦,他死了。
這個毀了我一生的男人,這個我不得不與之同牀共枕的男人,這個萬人之上卻心無悲憫的男人,死了。
死在了今日,死在我的眼前。
我雙目刺痛,有種解脫的悲涼感。
很快又打了個寒噤。
方纔天子的話雖未說完,意思卻已明瞭。
他要我……殉葬!
我哆嗦着,如墜寒潭。
偏殿燃着紅籮炭,炭盆離我那樣近,熱氣徐徐包裹,我卻仍覺得冷。
從皮肉到骨髓,都冷透徹了。
怎麼辦?就這樣死去,化作白骨與他葬在一處,受他一代代子民的拜祭?
我下意識回頭。
一丈之外,首輔沈約身着玄色官袍立在屏風處,正面無表情地睥睨我,一點沒有方纔的恭順。
他面上無悲無痛,甚至未行叩拜之禮,只那般淡漠地看着我。
他或許已盯了我許久,將我所有的反應盡收眼底,等着看我作何打算。
然而,他卻是我最後的希望,儘管……渺茫。
我拭去眼角涼薄的淚,深吸口氣起身,邁着發虛的步子,走到沈約身旁。
「大人……可否同本宮,借一步說話?」
沈約倨傲地看着我,眸光沉了沉,淡淡揮手,王弗便恭敬地退到殿外。
我心中一驚。
竟連天子的近身宮侍,都對他言聽計從,那麼是否意味着,整個皇宮,或者說整個大魏,都已在他掌控之中?
4
驚駭間,沈約已大步流星地走到屏風外。
我跟在他身後,思緒一片混亂。
「不知娘娘,想跟臣說些什麼?」
沈約的聲音裏,噙着不加掩飾的嘲弄。
即便沒有抬頭,我也知他會以何種眼神看我,一定是極不屑的、充滿恨意的。
我卻管不了那麼多,心一橫,低眉順眼地開口:「求大人……給本宮母子一條生路。」
沈約輕笑了一聲,一下下撥弄扳指,雲淡風輕地看着我。
「方纔娘娘說什麼來着?讓臣想一想,哦……此生足矣。」
我臉色發白,緊緊抿着脣。
「娘娘與陛下如此情深,陛下恩准娘娘殉葬,娘娘不謝恩,反倒求臣給生路,倒是叫臣糊塗了。娘娘這是要臣……謀逆?」
「謀逆」二字叫我驚了驚,我抬頭,對上他淡漠的眼眸,又很快低頭。
我咬了咬脣,「德妃素來不喜本宮,若本宮沒了,她與新帝……定不會善待三皇子。」
沈約嗤笑,「娘娘何必擺出一副慈母模樣,據臣所知,三皇子並非娘娘所出。」
我深吸口氣,極力忽略他語氣中的嘲弄。
「三皇子確非本宮所出,但未足半歲便養在本宮膝下,本宮早已視他爲親骨肉。何況,他終歸是陛下……先帝骨血。」
我尋思着,若他對天子,還存着些許君臣情分……
哪知沈約微微眯眼,嘴角勾起諷刺的弧度。
那神情,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
「娘娘莫不是指着臣保住昏君的血脈?那娘娘算是找錯人了,臣巴不得蕭氏絕後!」
沈約說完,便欲拂袖而去。
是因爲恨我,連帶着恨上天子的吧!
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在他轉身的瞬間,死死拉住他的衣袖。
5
沈約僵了僵,冷冷回頭。
緙絲的觸感自掌心傳來,牽動我心底的柔軟。
記憶中每每惹他生氣,我總這般拽住他的衣袖,他其實算不得好脾性,但架不住我溫聲討饒,不出片刻總會心軟,帶着些許無奈回頭,眉眼重歸溫柔。
那些舊事,不知他記不記得,若他記得……
「先帝屍骨未寒,娘娘煩請自重。」沈約的聲音,冷漠到了極點。
或許他早已忘卻,又或許即便記得,也不過徒增他的恨意。
我緩緩鬆了手,咬牙道,「若大人憎恨先帝,便更應留下三皇子。」
沈約的步伐再度頓住。
他轉身,森然盯着我,「娘娘此話何意?」
我遲疑了片刻,心一橫,「三皇子……並非先帝血脈。」
混淆皇室血脈,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深知把這個祕密抖出來,我們母子的命,便徹底捏在了沈約手中,從此生殺予奪,皆在他一念之間。
我緊張地抬眸,只見沈約眯起眼眸,一字一句道,「娘娘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點點頭,將楊美人與那侍衛之事簡略道出。
說完小心地察看沈約的神色。
只見他皺眉沉思,不知想着什麼。
「該說的本宮都已經說了,大人必定有法子,查出本宮所說是否屬實。大人若想報復先帝,沒有什麼……比留下非他血脈的皇子,更教他蒙羞。」
我漠然瞥了一眼榻上的人。
沈約將我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好一會兒才發出一聲冷笑。
6
「果然最毒婦人心!臣真是小看了娘娘。若娘娘所言屬實,臣自會留着三皇子。至於娘娘……」
他說着頓了頓,冷着眸子打量我,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他要我死?也罷,我這條命,早該賠給他的。
我垂下眼眸,長睫顫動着,退而求其次道,「本宮……願爲先帝陪葬,只求大人保住三皇子。」
沈約卻寒了臉,一把扯住我的衣襟,將我拉到近旁。
我驚呼一聲,對上他染了怒意的眸子。
「娘娘對那昏君,倒有幾分真心,卻不知娘娘還記不記得,雁山底下的宋均長!」
聽到那深埋心底的名字,我心尖顫了顫,咬着雙脣,一言不發地別開視線。
沈約煩躁地鬆開我,側身盯着屏風上的龍鳳呈祥圖,好一會兒才道,「娘娘幾時認出臣的?」
我愣了愣,搖搖晃晃站穩,如實回答,「四年前,太后壽辰宴。」
那日我的驚愕,比今日更甚。
縱然他更名改姓,換了容顏,我卻仍一眼認出了他。
沈約沉默了須臾,「娘娘可以給臣一個理由,若臣覺得划算,或許會想法子,免了娘娘的陪葬。」
他終是心軟了。
我鬆了口氣,再度燃起求生的慾望,腦中極力回想着。
終於,少時宋均長的聲音,隔着歲月浮在耳畔。
「阿柔,若將來我做了官,定要做個好官,讓番邦鐵蹄踏不進大魏半寸國土,讓天下再無心憂炭賤願天寒之人。重要的是,我要阿柔,做我的賢內助。」
這麼些年了,他那裝着蒼生的初心還在,而我,卻早已面目全非。
7
榻上的那個男人,藏着卑劣的心思,用最虛僞的謊言,最不恥的手段,拆散我與心愛的人,將我一生困在這深宮中,臨了還要擺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誘我心甘情願爲他陪葬。
可笑,誰的命不是命呢?
我不恨他,但我喜聞樂見他的帝國、他的皇權、他的臣子百姓……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歸於一個與他毫無血脈關聯的新帝。
至於欠了那少年的,便用江山償還吧!
或許壓抑了太多年,我心頭生出一絲暢快。
「先帝膝下只兩位皇子,二皇子已十二,若二皇子繼位,不肖兩年便可親政。三皇子剛滿三歲,大人若立了三皇子,尚可攝政十餘年。」
我說完,迎上沈約的目光。
「這便是……娘娘給臣的理由?」
沈約咬着牙,本就冷若冰霜的臉色,更寒了幾分,他似乎在壓抑着什麼,胸腔起伏着,眸中也燃着怒意。
我有一瞬間的錯愕,難道,他要我以舊日情分……求他放過我?
我很快壓下這個荒唐的念頭,怎麼會?他分明那樣恨我。
我深吸口氣,微微揚起下巴。
「大人是清流,本宮知大人不在意權勢,也知大人在意蒼生。可大人應當比本宮更清楚,沒有至高的權勢作後盾,任何利於百姓的良策,都將淪爲空談。」
出了太和殿,冷風肆虐而來。
青溪等在殿門口,見着我鬆了口氣,利索地爲我披好斗篷。
我雖極力剋制,肩膀卻仍不受控地顫動。
青溪顯然覺察到了,想問什麼,掃了一眼我身後的王弗,終是沒有開口。
我順了順呼吸,儘量平靜地朝青溪道,「你去徐嬤嬤那兒幫着照看佐兒,讓王公公送本宮回琉璃宮。」
青溪知我有話要單獨跟王弗說,應了一聲,退到邊上,轉身往皇子居住的南苑方向走去。
8
寒風凜冽,席捲宮中角角落落。
王弗裹了裹衣襟,帶着些許忐忑,跟在我身後。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宮人將大紅的燈籠四處懸掛,目之所及,皆是一種渾渾噩噩的詭異紅色。
行走在這紅色裏,往事浮光掠影般湧來。
與宋均長的那段孽緣,已是七年前的舊事。
彼時我年方豆蔻,是鎮國公府沒什麼地位的庶出小姐。
因不受待見,倒比嫡出的長姐自在許多。
那年除夕,我隨義兄溜出街頭,在拐角處看見雪地裏跪着的少年,對着那工整的四個大字,我停下腳步,起了惻隱之心。
我當了母親留下的玉佩,將沉甸甸的銀兩塞到他手中。
我不要少年賣身於我,反倒在短暫的相處中,將一顆真心給了他。
少年芝蘭玉樹,我心悅他,將省下的碎銀子都接濟他,一心盼他考取功名,好如願做他的嬌妻。
直至六年前的乞巧節,我陪襯嫡長姐進宮,意外叫天子相中。
聖旨下來的那日,少年託府裏的小廝遞信給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
我想也沒想,連夜翻了牆,隨少年逃出傅府。
可又能逃到哪裏呢?
雁山懸崖之畔,我與少年被暗衛圍住。
少年看向我,我讀懂了他的眼神,朝他點點頭。
既然逃不掉,那便一同死掉吧。
直至長箭穿過少年肩頭,他痛得昏倒,我才驚覺,原來自己不如想象中孤勇。
我是怯懦的,無法看着所愛之人死在眼前。
我跪在少年身側,拔了簪子抵在頸側,逼父親允諾,饒少年不死。
我給少年留了封信,要他好好活着,便含淚入了宮。
9
可我卻忘了,我的父親,權傾朝野的鎮國公,從不是什麼守信之輩。
兩年後我才知,原來早在那夜,宋均長就已被暗衛射殺,他跌落懸崖,連屍骨都摔得粉碎。
父親封鎖住消息,爲的便是要我踏踏實實待在宮中。
彼時我已是天子的昭儀,多少個深夜,我躺在天子身側,在黑暗中茫然睜着眼睛,一遍遍默唸他的名字。
宋均長,宋均長。
短短的三個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將我的心錐出一個個血窟窿。
是我負了他。
他一個人在下頭,當是很寂寞吧。
那封信想必也未能送到他手中,他一定以爲我背棄了他,一定很恨我。
我已心無執念,不如將這條命賠給他。
后妃尋死牽連族人,我欲裝作落水,便藉口散心支走青溪,隻身去了廢宮湖畔。
卻不料,撞見楊美人與那侍衛難捨難分。
那侍衛認出了我,拔刀欲殺我滅口,被楊美人攔住。
楊美人流着淚,苦苦哀求他,「別……殺了她你也活不成了……」
我心中難過,這世間,有情人那麼多,終成眷屬的,又有幾人?
我答應守住祕密,那侍衛才鬆手,收回抵在我頸間的刀。
等他走開,楊美人拉着我的手,求我救他們母子。
我震驚地看向楊美人的肚子,那裏依舊平坦,竟已孕育了一個生命?
想到那被天子下令,殘忍地從異族公主腹中剖出的嬰孩,我不由一陣惡寒。
這是楊美人與所愛之人的骨肉,我無法袖手旁觀。
我甚至羨慕起楊美人,她的心上人至少還活着,不像我,我的宋均長,已是雁山下的亡魂。
10
我從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宋均長。
彼時正值太后壽辰。
因宮中久無喜事,天子格外重視,辦得極爲盛大,不少皇親貴族與當朝衆臣皆入宮赴宴。
新科狀元沈約,便是在那晚,隨李大人進入宴席。
我坐在德妃身旁,只一眼,便覺周身血液凝住了。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中,旁的妃嬪醉了,我卻越來越清醒,清醒到宛若新生。
往日種種,已是夢幻泡影。
我迎着冷風,沿御道一步步前行。
「公公是何時,跟了沈大人的?」
身後的王弗顫了顫,額間冷汗滾滾。
他權衡了下,還是如實道,「有些年了,那時奴才剛進內僕局,奴才的弟弟得罪了鎮南王的護衛,蒙冤入了獄,奴才人微言輕,求了許多人,只有沈大人肯幫奴才。」
我嘆息,「苦了你了。」
王弗擦擦額頭的汗,「娘娘心善,沈大人亦是好人,定不會要娘娘……定會保住娘娘的。」
有他這句話,我便安心了。
琉璃宮門口,我止住腳步,朝王弗略略點頭,「謝公公相送,深宮不易,往後,還望公公多多照拂。」
王弗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含着笑意,踏入琉璃宮。
有王弗暗中協助,往後的日子,要容易得多。
至於沈約,恨我入骨又怎樣,還不是捨不得我死。
11
一夜輾轉難眠。
第二日拂曉,東方微白,各宮陸續收到天子崩逝的消息。
國有大喪,止宗廟之祭。
我麻木地隨一衆妃嬪跪拜慟哭,實在沒有幾分悲痛,只倦怠地盼着,七日的悼期能早些過去。
捱到第二日結束,天黑得像是一口鍋,倒扣在皇城之上,青溪去內務府代我協理諸事,翡翠打着燈籠,攙着我緩緩往回走。
我正值盛年,又不曾生育,本不該這般孱弱,只因兩年前爲天子擋了一劍,傷了內裏,總也調養不利索。
強撐着過了太極殿,便覺膝蓋一軟,失了意識。
我做起光怪陸離的夢,夢到剛進宮的那夜。
夢裏天子盯着那一抹紅色,露出古怪的神色。
我很疼,蜷縮成一團,聽見天子喃喃,「竟然是第一次?」
我害怕極了,擁着被子瑟縮着。
「看着朕!」天子的手,撫上我的下巴。
我吸吸鼻子,對上天子冰冷的眼睛。
「朕是你第一個男人,你當記着,永遠忠於朕,莫負了鎮國公的一番忠心!」
隨着天子的鬆手,眼前的景象轉換到坤寧宮。
我依慣例去給太后請安,婢女們忙着採晨露,無人領我,我便叫青溪候在外頭,自個兒進去了。
走到門口,聽見裏頭傳來天子的聲音。
「朕不過隨口一說,鎮國公便巴巴地將女兒送進宮,真當朕稀罕那庶女?不過那庶女倒是有趣,明明跟人私奔過,卻還未破身,也不知他那情郎死沒死,難不成是個柳下惠?母后你說奇不奇?」
「奇不奇你都要寵着她!要讓鎮國公知道,你是真心實意喜歡他的女兒。若有一日鎮國公存了不臣之心,你便以此拿住傅家。哀家瞧着這庶女還算溫順,你別太胡鬧,當初要你謊稱看上她,不就因爲她在傅家不得寵麼!這樣的人你稍稍哄着,便會扒心扒肝待你,還怕尋不到鎮國公的岔子?但有一點你要記着,千萬別叫她有皇嗣。」
「還是母后想得周到,朕會寵着她,雖朕總有幾分不甘,也只能等到扳倒傅家,日後沒了鎮國公做靠山,這庶女,朕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
12
我一陣惡寒,就在這時,夢裏的場景再度轉換。
「異族戰敗,送來了個金髮碧眼的公主,陛下正要臨幸,你猜怎麼着?那公主居然吐了!陛下叫太醫給她診脈,原來是個晦氣的,有四個月身孕呢。」
「那陛下豈不是氣壞了?」
「何止呀,陛下叫人剖開那公主的肚子,看看小異族是男是女。陛下還要新入宮的昭儀陪着一起看呢。那昭儀嚇得不輕,聽說都暈了過去呢。可仔細別說出去,這事沒什麼人知曉,陛下吩咐了,誰敢嚼舌根便拔了舌頭!」
宮女的聲音遠去,場景也再度轉換。
一個小小的肉團自異族公主身體取出,天子轉頭,溫和地朝我笑道,「四個月竟然才這麼點,昭儀看得出男女麼?」
那一團可怕的東西被送到我眼前,宮人面無表情道,「陛下要昭儀看看是男是女。」
我盯着那還在微微跳動的胎兒,不由驚呼一聲,瑟瑟發抖。
我隱約知道是在夢裏,掙扎着想要醒來。
天子含着笑意,「昭儀膽小,仔細別受驚了,來人啊,去吩咐醫女,今日昭儀的安神藥,熬得濃些。」
我剛鬆口氣,忽然間天子按住我的肩膀,森森看我。
「你便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身旁。」
「你與朕許了來生,下輩子也逃不掉!」
我驚出一身冷汗,想醒醒不來,昏昏沉沉間,好似有人替我拭去臉上的汗,小心翼翼的,極其溫柔的。
熟悉的聲音喚我醒來。
13
我漸漸有了力氣,終於睜開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時間,竟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一定是在夢裏,否則他不會這般看我。
溫柔的,帶着疼惜的。
眼淚無聲地滾落,我抓住他的手,有很多話想說,卻只艱難道出四個字。
「均長,我怕。」
夢裏的宋均長似乎受到巨大震撼,眼睛裏含了痛意,定定看着我,似是猶豫了片刻,大手安撫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真的很怕。」
我重複着這句話,覺得頭疼得要命,不知怎的又失了意識。
再度睜開眼睛,是在自己的寢殿。
守在榻旁的是翡翠,見我醒來鬆了口氣。
「娘娘在太極殿旁暈倒,醫女說是氣虛所致,要娘娘好好歇着,青溪姐姐正給娘娘熬藥呢。」
我回想起那可怕的夢境,以及夢境裏的宋均長,總有些惶惶不安,於是問翡翠,「在太極殿,也是你照料本宮?」
翡翠搖頭,「有一陣奴婢去叫太醫了,是王公公陪着娘娘。」
我「哦」了一聲,忽然想到……夢裏的宋均長……穿着官服!
我臉白了白,不,那不是夢,是……沈約。
他……竟那般的溫柔。
「娘娘?娘娘?」
翡翠喚我,我這才回過神,「何事?」
「沈大人說國事繁雜,悼期改成三日。沈大人還說了,娘娘身子虛,明日可以不用參加,就在琉璃宮歇着。」
我應了一聲,默然垂眸。
就這般捱過悼期,三日後,終於迎來了佐兒的登基大典。
14
第一縷陽光籠罩大地之時,我在鐘鼓聲中,執着佐兒的手,一步步拾級而上。
佐兒剛滿三歲,尚有些貪玩,好奇地撲閃着眼睛四處張望,見衆人跪在御道兩側,又見我神情肅穆,便乖順地由我牽着,在百官五拜三叩的大禮中,懵懂地登上了王朝的權利之巔。
我轉過身,俯瞰跪拜的臣子。
短暫的起身再叩首中,我的目光,同沈約有了一瞬的交匯。
我很快移開了視線,看向遠方。
持續了一整日的大典步入尾聲,時值傍晚,晚霞將這座百年宮殿染成血紅色,一代代的王朝,就在這血色裏交迭更換。
帝國如一艘古老的大船,在一任又一任天子的掌舵下,緩緩按照既定路線行駛。
而我在這船上浮浮沉沉,熬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六年。這六年我依附於天子,從昭儀一步步成爲淑妃,而今天子去了,爲了活着,也爲了佐兒,我又不得不依附於沈約,做了這大魏的太后。
權力的巔峯,如風暴的中心,充滿了不可預料,我心中茫然,不知等待我與佐兒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
新帝登基的第三日,京都迎來了一場罕見的大雪,目之所及,皆是茫茫白色。
青溪忙着佈置坤寧宮,我則在武英殿陪佐兒,佐兒有些咳嗽,我叫了陳院首察看,說是這幾日早朝見了風所致。
我哄着佐兒喝了藥,嬤嬤憂心忡忡地問我,這幾日能否免了佐兒的早朝。
我心中嘆息,如今諸事皆由沈約說了算,我這個太后,哪有決斷的本事。
我尋思着,是否該尋個由頭私見沈約。
15
出了武英殿,我只身來到御花園中賞雪。
說是賞雪,其實不過想清淨清淨,如今坤寧宮除了青溪,其餘皆是沈約安插的眼線,我置身其中,一舉一動都極不自在。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撲簌簌滾落。
我伸手接了幾片雪花,融在手心一片涼意。
那年也是這樣的大雪,十六歲的宋均長,衣衫單薄地跪在雪地。
我不由憂心,這樣的大雪,皇城之外,又不知多少百姓要跟着遭殃。
正想着,王弗氣喘吁吁地走來,將硃紅的傘撐在我頭頂,「哎呀太后,您怎麼獨個兒跑這兒來了,叫奴才好找。」
他如今已是司禮監掌印,我掃一眼雪地上連串的腳印,笑道,「掌印親自來尋,想必是要緊事?」
王弗喘了口氣,「您說笑了,沈大人在養心殿等着呢,說要與您商討賑災之事。」
我正愁尋不到由頭私見沈約,眼下王弗尋來,我不敢耽擱,趕緊隨他踏雪前往養心殿。
到了殿門口,王弗駐足,朝我低聲道,「太后進去罷,沈大人等久了,若是……您擔待些。」
我遲疑着走進去。
殿門在身後緊閉,偌大的養心殿,只餘我與沈約。
我撲落肩頭的雪,隔着一張茶案,與沈約相對而坐。
尚未開口,沈約已卸下一身的謙謙溫和,冷笑一聲。
「太后叫臣好等。」
他在外一向禮數週全,深得百官擁戴,只我知曉,他私底下是何模樣。
16
面對他的質問,我只得柔聲道,「是哀家的不是。」
許是見我溫順,沈約暫且壓下心頭的虛火,將賑災的情形簡略說出,末了故作姿態地問道,「太后可有意見?」
我接過摺子掃了一眼,見他明明白白羅列了賑災的區域與數額,合起摺子放在桌案上,「就照沈卿的意思。」
我心知肚明,即便有意見也是枉然,如今我雖垂簾聽政,卻不過是沈約掌中的傀儡。
我寬慰自己,沈約賑災的策略,確無可挑剔。
他是個能臣,先帝平庸多疑,他亦能在迎合之餘,爲百姓廣施良策,即便他怨我恨我,我心底也依然覺得,他做這個輔政大臣,實屬是樁利國利民的美事。
只是那赤條條寫在臉上的恨,要怎樣化解?
還有那日的溫柔,難道只是夢中癡念?
「太后有心事?」見我出神,沈約冷聲詢問。
我回過神,默然了片刻,斟酌着開口,「哀家有一事,想徵得沈卿應允。」
沈約端起茶盞,瞥我一眼,「說。」
我不由唏噓,百官若知私底下,我這個太后在沈約面前是何等卑微,只怕皇家顏面無存。
我憂心道,「聖上今早有些咳嗽,太極殿與武英殿相距甚遠,天寒地凍的,所以哀家想,可否暫且免了這幾日的早朝?等聖上好些……」
不等我說完,沈約便厲聲打斷,「陛下初登基,難道不該勤於政事?先帝病危尚且夙興夜寐,陛下不過區區咳嗽,便要置朝政於不顧?」
17
我知沈約是故意挑釁,佐兒才三歲,政事皆由他堂堂首輔做主,所謂置朝政於不顧,不過是強扣個帽子罷了。
我自然不敢與他說理,只能柔聲哀求。
「求沈卿顧念些舊情,佐兒身子骨弱,怕是經不起這般折騰。」
「舊情?」
沈約當下面色一沉,重重放下茶盞。
「那日先帝要太后陪葬,太后不以舊情求臣,今日爲了陛下……臣的舊情,在太后心中,還真是一文不值!」
我低着頭,不知該作何解釋。
沈約冷冷看我。
「太后與臣論舊情……這養心殿是先帝從前處理政務之處,當着先帝的亡魂,太后倒是說說,與臣有怎樣的舊情?是牀笫之歡?還是結髮之情?」
我深吸口氣,終是忍無可忍地站起來。
「沈卿一定要這般羞辱哀家麼?」
「羞辱?」沈約冷笑着起身,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他的陰影先於他籠罩過來,我連連退了幾步,悔不該激怒他。
失神間不知怎的腳下絆了一下,一個重心不穩,跌落在地。
我顧不上掌心的痛意,因沈約已從容在我面前蹲下,且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太后大約不知,何謂真正的羞辱。」
我自跌倒後便徹底失了氣勢,伸手想要揮開他的鉗制,卻被他拽住手腕背在身後,因着他的動作,我整個身子前傾,與他不過咫尺距離。
我只得偏過頭,避開他的氣息。
沈約不滿我的躲閃,手上微微用力,迫我朝他看過來。
「歲月還真是優待太后,一別多年,就連受驚的楚楚樣子,都與從前如出一轍!嘖嘖,無怪乎那昏君流連,臨死都要將你帶進陵墓作伴!」
他微眯着眸,輕佻地打量我,最終將目光落在我的脣上。
「那昏君可以搶別人的女人,臣不介意效仿,說起來臣也好奇,昏君的女人,到底怎樣滋味兒?」
18
語氣裏的褻弄,令我羞憤不已。
我慌亂地想要避開他的吻,被他捏住下巴。
等沈約終於撤走脣舌,我嚐到口腔中淡淡的鐵鏽氣息,忍着痛意想要掙脫他的鉗制,卻被他一個用力,禁錮得更加牢靠。
痛意徐徐,自皮肉蔓延到骨子裏。
我放棄掙扎,有氣無力道,「你恨我當初拋下你,可當時……我父親已派暗衛圍住雁山,若不是他答應留你一命,均長,我又怎會拋下你,我不過是盼着你能活下來,我……我留了信給你的……」
這一聲均長,令沈約胸膛震了震。
我藉機抓住他的手,「你如今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誤會了我,難道不會後悔……」
沈約眼底有轉瞬而逝的心軟,繼而是更大的恨意。
「後悔?太后莫不是以爲,誰都和宋均長一樣好騙?臣是沈約,而非昔年愚蠢的宋均長!」
沈約說着,狠狠揮開我的手。
如擱淺的魚,我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氣。
沈約居高臨下地俯視我,「這些年太后待那昏君如何體貼,臣都看在眼裏!如今還有臉與臣說誤會!有時候臣真恨不得……將太后撕碎,好看看在太后心底,究竟有無臣的方寸之地!」
我閉了閉眼,不再解釋。
「臣方纔說過的,太后不妨考慮考慮。畢竟太后身無長物,只一副皮囊過得去,不獨先帝留戀,臣也懷念的緊。
若太后能讓臣滿意,指不定臣會發發善心,讓太后往後的日子舒坦些。若太后不願意,臣自然不敢勉強。臣有的是耐心,叫太后心甘情願。」
帶着恨意的聲音自頭頂盤旋,令堪堪順過氣的我,再度感到窒息。
19
回到坤寧宮,我方覺掌心疼痛,應是方纔與沈約對峙時,在養心殿的地上擦破了皮。
雖不甚要緊,青溪還是屏退了旁人,獨自爲我上藥,「可是沈大人又爲難太后了?」
我輕輕搖頭,「是哀家自個兒不小心,與沈大人無關。」
青溪自是不信,她雖跟了我多年,卻並不知我與宋均長的過往,只當權臣欺辱孤兒寡母,忿忿不已。
「首輔大人再怎麼位高權重,也不過是個臣子,怎敢這般狼子野心,無禮對待太后!」
坤寧宮皆是沈約的眼線,他如今只怕正愁尋不到我的岔子,青溪性子沉穩,應是氣急了才口沒遮攔,我慌忙四下張望。
確認無人,才肅然道,「不可妄議首輔,否則……便是哀家也保不住你。」
青溪嘆了口氣,幽幽道,「從前先帝在,您做淑妃難,如今先帝去了,您做太后,怎還這般難!」
我搖了搖頭,「這深宮裏,哪裏會有舒坦日子,都是面上光鮮罷了。」
諸事艱難,唯有思及佐兒,我心中才生出柔情。
沈約不許佐兒不上朝,我便另尋了法子,連夜爲佐兒縫製了兔兒形狀的面巾,系在頸部虛虛遮住口鼻,如此路上便可少吸些涼氣。
佐兒尚不能習慣早朝,到了太極殿,立即不老實地扯掉兔兒面巾,拿在手裏來回把玩,咳了兩聲道,「母妃給佐兒縫的小兔兒真好看,佐兒想拿去給阿姐看。」
我溫聲哄他,「佐兒乖,下了朝母后帶佐兒尋皇姐,若佐兒乖乖上朝,母后再許佐兒喫兩塊桂花糕。」
佐兒最喜玉兒與桂花糕,聞言笑彎了眼睛,「母妃最好了。」
說着又咳了咳。
我有些心疼,拍拍他的小腦袋,「要叫母后了。佐兒是皇帝了,乖乖早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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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約與一衆大臣站在底下,他離得近,我一抬頭,便見他沉沉盯着我,我心中顫了顫,不知又做錯了什麼,惹他心生不滿。
好在他眸中的不悅只一閃而過,很快便恢復了一貫的溫和,隨衆臣行一拜三叩之禮。
下了早朝,我陪着佐兒回了武英殿。
不知是不是面巾起了作用,佐兒的咳嗽好了些,我早朝前叮囑嬤嬤熬了冰糖雪梨,這會兒正好哄着佐兒喝了些。
見佐兒伸着肉呼呼的小手揉眼睛,知他困了,我溫聲將他哄睡,這才領着青溪回到坤寧宮。
走到半路,想起佐兒的面巾還落在太極殿的御座上,我其實不擅繡工,昨夜熬了許久才堪堪縫了一個,佐兒又是戀舊的孩子,我若重新縫上一個,他勢必不樂意。
我便叫青溪跑一趟,去太極殿爲佐兒尋面巾。
大半個時辰仍不見青溪歸來,我有些心慌,正欲尋宮人問一問,翡翠小跑着進來,焦急地說:「太后娘娘不好了!青溪姐姐被王公公抓進慎刑司了!」
我猛地站起來,「可有說犯了什麼事?」
翡翠低聲道:「奴婢不知……」
我立即道:「叫王弗來見哀家。」
想了想又道:「罷了,哀家去尋他。」
翡翠不敢說什麼,只得跟在我身後。
我在養心殿尋到王弗,冷冷道,「掌印這是幾個意思?不分青紅抓了哀家宮裏的人?便是先帝在,也要給哀家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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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弗額間冒汗,「是……是沈大人的意思,青溪姑姑妄議朝廷官員,奴才也只是秉公辦事,還請太后開恩,莫要爲難奴才。」
我便知昨日隔牆有耳,冷冷自翡翠臉上掃過,見她目光閃爍,終是嘆口氣,再度將目光落在王弗身上。
「哀家不爲難掌印,勞煩掌印領哀家去見沈大人,哀家親自向沈大人求個恩典。」
王弗面露難色,「沈大人正與王大人議事……」
我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濁氣,平靜地轉頭,朝王弗道:「你替哀家傳句話,就說昨日沈大人說的,哀家答應便是。」
王弗雖不知是何事,卻也不敢隨意耽擱,連聲點頭,「奴才馬上叫人傳話。」
說着朝其中一個宮人使了眼色,那宮人立即匆匆走開,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回來,「沈大人請太后移駕甘泉宮,視察修葺情況。」
王弗提着的心總算放下,陪着笑問我,「甘泉宮有段距離,太后您看,要不要奴才備歩輦?」
我一揮手,「不必了,哀家走過去便是。」
行至甘泉宮門口,王弗陪着笑攔住翡翠,「沈大人只許太后一人進去。」
我只身進了甘泉宮,甘泉宮是先帝起居之處,先帝病危前下令修葺,如今沈約藉着視察的由頭,堂而皇之地召我過來,當真是要將皇室尊嚴踩在腳底。
烘紅的火盆前,沈約懶懶靠在四方扶手椅上,見我進來,他並不起身迎接,而是閒適地抬眸,問我:「太后想通了?」
他手裏握着佐兒落在養心殿的兔兒面巾,我心中惶惶,一時不知他是何意,是在提醒我,我們母子的命,皆在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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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我捨棄尊嚴苦苦哀求解釋,得到的不是信任與寬恕,而是變本加厲的欺辱,今日他抓走青溪,又用佐兒的面巾警示我,兵部與內閣皆由他把持,我自知無法與他抗衡,心想他若非要折辱我,那便由他盡興罷了。
隔着火盆,我沉默地抬手,指尖微顫地褪下外袍,又深吸口氣,解了中衣衣襟,半個肩頭堪堪裸露,我才抬眸,漠然看向沈約。
沈約雙眸蒙上寒氣。
「夠了!」
他煩躁地站起來,順手摔了手旁的茶盞,清脆的炸裂聲自地面傳來,白瓷濺得四分五裂。
沈約猶嫌不夠解氣,又一腳踢翻火盆,才怒衝衝背朝着我負手走到門口。
「把衣服穿上!」
我暗暗鬆口氣,迅速穿戴整齊。
須臾後沈約轉過身,眉梢帶着明顯的戾氣,「這些年,你便是這般取悅那昏君?」
火盆倒扣在地上,散落的炭塊發出噼啪炸裂的聲音,我心頭一陣痛意,抬頭,咬了咬脣,「哀家是先帝的妃子,取悅先帝是哀家的本分!倒是沈卿,既已位極人臣,何故揪住往日種種不放?」
「往日種種?」沈約摩挲着手中的面巾,朝我走來,伸手撫過我的側臉。
「太后莫非忘了,昔年是誰信誓旦旦,說此生若相負,餘生皆鰥寡!臣從來睚眥必報,太后虧欠臣的,臣自然要一一奪回。而今不過是個開頭,太后便受不了了?太后可曾想過,這些年,臣是怎樣熬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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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了偏頭,欲避開他的觸碰。
那撫過我側臉的手,轉而扼住我的下頜,迫我看他。
我無奈,只得深吸了口氣,朝他質問,「沈卿有氣只管朝着哀家,何故牽連無辜之人?」
不料沈約聞言,竟嗤笑一聲。
「無辜?臣是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太后求着臣,要臣給你們母子一條生路,轉頭坤寧宮就有人罵臣狼子野心。質疑先帝,妄議首輔!太后說說,青溪哪裏無辜?」
我敗下陣來,我知道,論嘴皮子我絕比不過他這個首輔,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到底怎樣才肯放人,沈卿不妨直說。」
沈約粗糲的指腹撫過我的脣,「臣昨日便說了,要太后心甘情願。」
曾經的宋均長,是何等恪守禮法之人,即便同我私奔到雁山,也從不曾有半分逾越。
而今……
我垂着眸,心中有一絲痠痛。
沈約冷笑,「太后定是罵臣無恥,太后莫要忘了,臣如今做的,不及先帝萬分之一。」
我沉默了會兒,不再辯駁,而是放低了姿態,「你先放了青溪好不好,慎刑司那種地方,她撐不住的……待明日……明日戌時,哀家自會來甘泉宮,到時候……保管沈卿滿意。」
見沈約猶豫,我拽住他的衣袖,「求你了……」
他眸光閃了閃,到底鬆了口,「希望太后不要再次欺騙臣,若太后不守諾,或是不守時……」
回到坤寧宮,我始終坐立不安,捱到黃昏,王弗終於將青溪送回坤寧宮,我迎上前打量她,萬幸只受了些皮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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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翡翠取藥,趁四下無人,青溪附在我耳畔低語,「李侍衛託人帶話……」
凌遠哥哥!我心跳了跳,忙問:「說什麼?」
「李侍衛說……不知首輔大人待娘娘可週到,若有不敬,他那裏有封陳年舊信,或許……能解沈大人的恨意。」
信?莫非……是當年,我寫給宋均長的那封信?
我忽的想起父親貶去嶺南的前一日,先帝允他入宮見我,因宋均長之事,也知天子意在用我牽制傅家,自入宮後,我待父親便一直淡漠。
然而那一日,父親卻執意要見我,他一掃往日的威嚴,老淚縱橫地拍着我的手,說對不住我,要我往後多多保重,若碰上難處,可找義兄求助。
如今想來,他亦是認出了沈約,也知沈約心中的怨氣,所以纔將那封信交給凌遠哥哥,以備不時之需。
我心中五味雜陳,或許父親待我,不如待長姐那般親厚,可在離京的最後關頭,他也盡最大努力,爲我留了一線生機。
「沈大人爲何會恨太后?」青溪小心翼翼地詢問。
我回過神,朝她叮囑道:「一些陳年舊事,你莫要問了,也暫且莫與李侍衛聯絡,免得再叫沈大人尋出岔子。」
青溪雖有不解,卻還是應了。
翌日戌時,我以青溪有傷爲由,命翡翠陪我前往甘泉宮。
天寒地凍,到了甘泉宮,翡翠說:「沈大人正與王大人議事,太后可先前往後殿溫泉,驅一驅寒氣。」
我瞥她一眼,知是沈約的意思,只得依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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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了一刻鐘,回到寢殿,沈約已忙完朝事,養心殿偏殿有道密室,爲了避人,他便是從那裏過來的。
他正盯着屏風負手而立,聽到腳步聲回頭。
因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朝我伸手。
我遲疑了下,將手搭在他掌中,被他一把扯入懷中。
他今日燻了香,雖極淡,卻還是湧入我的鼻腔。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又很快保持了清醒。
他雖恨我,卻終究放不下我。
至於我,這些年明哲保身,在前朝毫無根基,所能倚仗的,唯有他待我的這份舊情。
想清楚這些,我抬眸看向沈約。
覺察到我的目光,沈約亦回看我,「太后有話要同臣講?」
我點點頭,有些遲疑。
沈約卻格外地有耐心,「想說便說,勿要藏着掖着。」
我遂開口:「你何苦因我……惹上這臥龍牀的惡名?」
沈約把玩我半溼的長髮,「太后是憂心臣,還是憂心自己的身後名?」
我聞之苦笑,「我一介女流,日後怕是連名字都不配留下,又何談身後名,可你兩朝名臣,一舉一動皆有史官盯着,你一世清明,我又怎忍心將你拉入污泥,要你因我爲後人詬病……」
沈約嗤笑一聲,「母壯子幼,權臣輔政。縱臣萬般恪守,後世也免不了以此做文章,左右是要擔這罵名,不若撈點實在的……」
說着打量我,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我脣上,緩緩湊了過來。
這個吻卻是溫和的,甚至帶着幾分失而復得的顫慄,我說不清是何心思,不曾反抗,也不曾曲意逢迎。
卻在無聲無息中,亂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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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帶落地,他的手觸到我胸口的傷疤,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亦不由冷了幾分。
「這……便是爲昏君擋那一劍留下的?」
我聞言一窒,不由縮了縮。
感受到我的退縮,沈約收緊了手臂,將我困在懷中,在我耳畔恨恨低語,「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冰冷的脣再度吻來,帶着宣泄。
不知怎的,我忽的泛起一股嘔意,一把推開他,撐着就近的桌案乾嘔着。
待我順過氣,沈約已立在榻旁,陰着臉沉沉盯着我。
我反應過來,慌忙解釋,「不是的……我沒有……」
沈約眸光愈發暗了,「有沒有,待醫女診過脈便知!」
說着拾起地上的衣裳,抿着脣丟給我。
我剛穿戴整齊,翡翠便已領來醫女。
沈約一個眼神,翡翠畢恭畢敬退了出去。
我瞧着醫女臉生,應是新入宮的,又見沈約不避諱,便知她是沈約的人。
醫女爲我細細診脈,好一會兒才輕蹙着眉頭問我:「太后可曾服過……避子藥?」
我低着頭,本想隱瞞,餘光瞥見沈約握了握拳,想着賭一賭,於是如實道是。
醫女追問,「服過多久?劑量如何?」
我努力回想着,「自入宮起,約摸有三年,起初……侍寢後服用,第二年起……每日服用,至於劑量,哀家也不大清楚,每次都是足足一碗。」
醫女嘆了口氣,「這便是了!」
轉而看向沈約,「太后並未有孕,大內的避子藥素來猛烈,太后過量服用,早已無法……且太后長年憂思,看似強健,實則傷及內裏,下官醫術淺薄,唯有將方子開溫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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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約胸腔震了震,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問醫女,「可能醫治?」
醫女嘆息,「生育是不可能了,若好生調養,除此之外,倒也與常人無異。」
沈約面色好轉了些,朝醫女吩咐道,「往後你每日去坤寧宮請脈,務必將太后身子骨調養得當。」
醫女走後,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會兒我才鼓足了勇氣,抬眸去看沈約。
他盯着我,臉色像是入了夜的冰潭,一字一句問我:「你都知曉?」
我移開眸子,點了點頭。
「爲什麼?」他咬牙問我。見我不明就裏,「那狗皇帝這般待你,你爲何……還願爲他殉葬?」
我愣了愣,心中何嘗不委屈,「我不願意的,是你要我死……」
沈約默然了片刻,「可這些年,我屢次示好,明裏暗裏接近你,你都不曾回應,我甚至疑心,你不曾認出我?」
我咬了咬脣,「因我怕我怕會害了你,先帝知我與人私奔過……」
沈約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盯着我,「你說什麼?」
他竟如此失態,想必是關心則亂,我想於我,這應是難得的時機。
我深吸了口氣,避開他的眸子。
「那時候,父親原本是盼着長姐入宮,先帝知父親的意圖,裝作看上我。」
我將先帝待我的種種道出,竟也沒有想象中艱難,反倒意外的平靜。
倒是沈約,一張臉陰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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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舒了口氣,抬眸看他,「你恨我是應該的,可這些年,在這深宮,我也如履薄冰。」
沈約眸中帶了幾分沉痛,「抱歉,臣,我……」
我搖了搖頭,「都過去了,我不怨你。萬般皆是命,今日既已說清楚,往後沈卿同哀家,還是恪守本分的好。」
沈約聞言僵了僵,一張臉變幻莫測,終是定格在恨意上。
「恪守本分?」
他上前幾步,抓着我的手腕,冷然看我。
「你根本是在騙我!什麼怕會害了我!你心中惦念着後宮的榮華富貴,惦念着傅氏一族的興衰榮辱!從前你將溫柔給了那狗皇帝,而今又給了那小皇帝!這些年,你心中何曾有過我!你欠我的,又拿什麼還?」
我腕上喫痛,奈何卻掙不脫,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欠你的,早已還了!」
沈約愣了愣,大笑三聲,「還了?你拿什麼還了?雁山懸崖之畔,是我爲你擋下那一箭。」
「我也爲你擋了一劍!」
我打斷沈約,趁他愣怔之際,掙脫他的束縛,往後退了退。
沈約僵在原地,「何時?」
「你當然不知!」我心一橫,怕他逼近,便退了退,防備地看向他。
「我本也不願你知,兩年前你前往冀州平亂,遭叛賊下毒,你叫人封鎖了消息,命月影去尋醫聖。月影未能尋到,只得潛入我的琉璃宮,求我向天子要百毒丹。」
在沈約的震驚中,我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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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毒丹只一枚,天子視若珍寶,又怎會輕易給我?可爲了你,即便沒有把握,我也仍使了苦肉計,叫月影扮作刺客,又串通了陳醫女。」
「那一劍正中胸口,加之苗疆的毒,醫女說我必死無疑,天子猶豫到天明,纔將百毒丹送來。醫女掉了包,給我服了特製的護心丹。沈約,那枚百毒丹哪兒去了,我想你比誰都清楚!」
我並未告訴他,彼時天子早已停了我的避子藥,並叫醫女悉心爲我調養,若不是那一劍傷及肺腑,我大約早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過也無所謂,我雖喜愛孩子,卻一點不想爲先帝孕育子嗣。
沈約大口喘着氣,「百毒丹?我並未用過百毒丹。」
「月影愛慕你多年,巴不得你恨我,自然不會叫你知曉百毒丹之事。縱月影不認,你堂堂首輔,若是想查,未必查不到些蛛絲馬跡。」
「哦,還有當年寫給你的那封信,我昨日才知在我義兄手中,你大可去尋他拿回。」
我頓了頓,苦笑着搖頭,「罷了,我話已至此,你從來也不信我,這一次,你信或是不信,我都無所謂了。」
沈約面露慌亂,上前幾步,「不,我信,我定會查明白,只是阿柔……」
「別叫我阿柔,我早已不是你的阿柔了。」我說着,往後退了退。
「反正,我們早就兩清了,你也別想再折辱我,我就這一條命,大不了賠給你便是。」
我冷冷說完,心頭多了幾分快意,也不管沈約是何反應,便徑自轉身推開殿門,大步走了出去。
30
沈約一連休沐了三日。
這三日我都藉口身子不適,免了佐兒的早朝。
到了第三日,佐兒的咳嗽也好得差不多了。午時我陪佐兒用過膳,由着他在殿中來回跑着,不多時他便乏了,張開雙手要我抱抱。
我將佐兒抱回寢殿,溫聲哄着。
待佐兒睡着,青溪惴惴不安地看向我,「明日沈大人便要歸朝,這幾日醫女日日過來診脈,沈大人那頭怕是瞞不住,奴婢實在是怕……」
我知青溪怕什麼,朝她笑笑,想說什麼,又看看佐兒的睡顏,將嬤嬤喚進來,叮囑了幾句,便與青溪一同離去。
年關將至,宮人愈發不敢怠慢,御道兩旁的積雪,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只餘了消融後的水漬。
怕我滑着,青溪仍謹慎地攙着我。
她的手很冷,眉宇間更是充滿了憂思。
我拍拍她的手,「從前跟着我,苦了你了,往後否極泰來,你也不必那般提心吊膽了。」
青溪下意識扭頭,看了眼遠遠跟在身後的翡翠,「太后是說……」
我點點頭,「此番多虧了義兄,與沈大人的誤會,算是解除了。」
提及凌遠哥哥,青溪微微失神,言語皆是惋惜,「他那般的人,本應沙場點兵,卻只能困在這宮裏,做個末等侍衛。」
我亦是嘆息,父親戎馬半生,奈何膝下無子,四處求神拜佛,所出也皆是女兒,後來不知是認命了,亦或是想明白了,便收了凌遠哥哥做義子。
凌遠哥哥本該有大好前途,卻因替我隱瞞與宋均長之事,遭父親責罰,我入宮不久,父親便將他逐出傅府,與他斷了父子情份。
也正是因此,先帝才允凌遠哥哥在宮中做個侍衛,可先帝多疑,縱凌遠哥哥不斐,也不願重用。
說到底,終是我牽連了他。
31
沉思間,又聽青溪鬱郁道:「若他得了時機,也定是鎮國公那般的英雄。」
我饒有興致地文着青溪,「幾時的事?」
「太后說什麼?」
我笑着點破,「你與我義兄……」
青溪臉紅了紅。
見她難爲情,我便也不再追問。
「既是如此,你便替我問問他,如今新帝登基,邊境尚且不穩,若他願意,哀家可向沈大人說說情,只是沙場無情,要他千萬想清楚了。」
青溪眸子驟然一亮,看了看我,「奴婢尋了時機便問,奴婢想他定然是願意的。」
「義兄的心思,自然瞞不過你,如此我便知了。」
青溪頗有些窘迫,忽的看向拐角處,「王掌印來了!」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見着來人,笑容頓了頓。
王弗碎步上前,躬了躬身子,臉上恰到好處地堆着笑意。
「太后聖安,沈大人午後入了宮,同幾位大人商議來年賦稅之事,這會兒結束了,差奴才請太后移駕養心殿。」
青溪聞言,蹙着眉,惶惶看我。
我朝她安撫地一笑,「無妨,你知哀家喜好,先回宮替哀家煎茶,養心殿那頭,要翡翠陪哀家便是。」
到了養心殿,翡翠守在偏殿門口,我則隻身進去。
32
偏殿光線暗,近來白日也燃着蠟燭,燭影搖曳間,沈約一反常態地站着,往日的倨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甚至還隱隱有幾分卑微。
我遠遠止住腳步,輕聲道,「沈卿可都查出來了?」
他點點頭。
我垂了垂眸,視線落在他手中攥着的發黃信件上,「這封信,沈卿也終是收到了。」
沈約抬了抬手,「是啊,收到了。」
我走近了幾步,自他手中抽出那信,緩緩展開,入眼是熟悉的筆跡,好幾處墨色暈染,應是眼淚所致。
隔着悠悠歲月,我彷彿看到當年的少女,披着外衣坐在燈下,泣不成聲地執筆,一字一字寫下這誅心之信。
我默然將信摺好,四下環顧着,朝最近的燭臺走去,藉着燭火,將信的一角徐徐點燃。
沈約大步走來。
我往後退了退,「沈卿已看過,留着於你我……皆無益處。」
沈約遲疑的瞬間,我指尖的信件,已燃了大半。
灰燼落地,一如那前塵舊事,便也隨風散了。
沈約仍癡癡看我。
我移開視線,淡漠道,「沈卿若是無事,哀家便先回了。」
說着便轉身。
剛走出幾步,沈約如夢驚醒,攔在我面前,「別走!」
我看着他,輕蹙着眉,疏離道,「沈卿可還有事?」
沈約抓着我的手,「阿柔,是我錯了,我被嫉妒衝昏了頭腦,我不是東西,你打我罵我都可,只是別這般待我。」
33
我掙脫,往後退了退。
「怎樣待你?沈卿乃輔臣,哀家身爲太后,自然禮賢相待。過去的都過去了,你曾捨命救我,我亦爲你謀得百毒丹,沈約,我們早已兩清了。」
沈約胸膛起伏着,不由分說地將我摟入懷中。
「不,我不要同你兩清!你不知這些年我如何煎熬,你始終避着我,唯有幾回宮宴相見,我遠遠看着,看你與那昏君軟言細語,一顰一笑於我皆如利劍穿心!阿柔,七年了!」
我伸手推他,卻被他擁得更緊。
我心中亦酸澀,好一會兒他才鬆開我,深深看我,呼吸沉重地低頭,朝我欺身俯來。
我慌忙後退,險些崴了腳,又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你放手!別碰我!」我掙扎着。
他惶惶鬆手,「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阿柔,你心中不是一點沒我,是不是?」
那日也是在這養心殿,我百般辯解,他依舊苦苦相逼,無奈之下,我唯有抓住他的手,低聲哀求,「你如今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誤會了我,難道不會後悔?」
呵,這才幾日,便扭轉了乾坤!
34
想到先前他待我的種種,我更是氣惱,怒目瞪向他,「舊情?當着先帝亡魂,沈卿倒是說說,與哀家有何舊情?」
沈約愣了愣,轉而澀然一笑,「對,你就這般待我,如我那般,不,比我更甚,將我所爲統統加倍償還,以解你心頭之恨。」
說着竟握着我的手腕,將我的手挑在他下巴處,「阿柔怎樣都,我都受着,一輩子做你的裙下臣……」
我眉心跳了跳,嫌惡地收手。
「你閉嘴!」我面紅耳赤,忍無可忍地打斷他。
「好!好!臣閉嘴,臣只管聽便是,阿柔說什麼,臣便都依你。」
沈約口上應着,卻仍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甚至頗有幾分樂在其中。
我不由氣結,想來我非但口才不及他,就連臉皮,也與他相差甚遠。
我深吸了口氣,既然他說都聽我的,我又何必避諱,索性道:「哀家確有一事,需沈卿斟酌。」
「太后說便是。」
我就近落座,端起茶盅,拿蓋子捋開上頭的茶沫子,「先帝重文輕武,鬧得邊境不安,哀家怕重蹈前朝覆轍,故而……」
言畢瞥一眼沈約。沈約自然明瞭,略一沉思,「李凌遠曾隨鎮國公遠征,確是人才,臣也有此意,明日早朝臣會提議,只是邊境險惡。」
35
「沈卿不必試探,哀家與義兄,絕無私情,沈卿若是不信……」
沈約訕訕一笑,「臣自然信。」
我臉色好轉了些,又道,「還有一事,哀家宮裏的那些人,勞沈卿遣散,至於歸處,只要哀家眼不見便是。」
沈約嘆息一聲,「新帝繼位,太妃和王爺們各懷心思,個個指着往你宮裏塞人。那些都是我千挑萬選的,未必有多大能耐,卻都本分可靠。至於翡翠,不過是個可憐人,你若不喜,打發了便是。」
見我遲疑,沈約在我面前蹲下,溫柔地凝視我。
「你太過仁善,又因身份特殊,這些年只能依仗那狗皇帝。阿柔,往後不同了,有我在,不會再叫你受半分委屈。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只管跟我開口,只要不動搖國本,我都盡力滿足。」
我默然了片刻,不知怎的,竟問了句,「她好嗎?」
沈約愣了愣,待反應過來,脣角隱約有了笑意。
「你說月影?當年錢太后欲將本家侄女賜婚於我,先帝恐外戚干政,心中不快,兩難之境,我遂推脫已有意中人。太后叫人私下探聽,月影主動站出來,說願報救命之恩,我不得已,只得娶了她,可我與她,並無夫妻之實。阿柔,你終是介意的,對不對?」
我偏過頭,「誰介意?沈卿的家事,哀家才無心過問。」
沈約道「是」,面上的笑意卻越發重了。
竟又讓他佔了上風,我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深吸了口氣,「今日便到此,哀家乏了,沈卿也早些回吧。」
說完掃他一眼,徑自轉身離去。
36
我到底未曾趕走翡翠。
忠僕難求,深宮六年,我見過太多主僕離心,與其冒險再去挑選新人,倒不如相信沈約。
思及沈約,我心境更是複雜。
縱然往日誤會都已解開,可錯過的這些年,我的身份,他的髮妻,一切的一切,終歸如銅牆鐵壁,橫在我與他之間。
我選擇避而不見。
早朝我會提早入帷幔後,等到了時辰,再由青溪引着嬤嬤,將佐兒抱來。
好在佐兒已適應,不需我哄,便可在龍椅安分坐上半個時辰。
我只需隔着帷幔聆聽,朝臣有事詢問,我便應聲作答,當然大多數時候,我都是靜默着。
待早朝結束,我則刻意等大臣散盡,再從帷幔後繞出來,由青溪陪着回坤寧宮。
平日裏沈約以政事爲由求見,也都被我藉口身子不適,差翡翠婉拒。
一來二去,我與沈約,倒也有十餘日不曾照面。
新年就這般過去了。
初六是凌遠哥哥出征的日子,我差了青溪相送,自個兒並未前去。
然而他到底是我義兄,縱身份阻隔,我也應盡一份心意。
我登上城樓,遙遙目送。
奈何天灰濛濛的,也看不太清楚。
我站了會兒,正欲轉身離去,哪知剛一回頭,竟見沈約立在角樓旁。
他長身玉立,官服外披着玄色斗篷,更多幾分凌厲。
我往後退了退,不悅地看向翡翠。
翡翠臉色鐵青,連連朝我搖頭,「不是奴婢,奴婢沒有……」
我嘆息一聲,示意她守在一側。
37
沈約朝我走近幾步,「臣有話要同太后講。」
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地面生了苔蘚的青磚,「沈卿講便是。」
風吹亂我鬢邊的發,又將沈約的聲音送來,「這裏風大,進角樓說。」
沈約說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見我猶豫,又道,「臣沒有旁的心思,只是怕太后受了風,將病氣過給陛下。」
他這般說,我便只得進去。
沈約跟在我身後,轉身合上門,我尚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已上前握住我的手,「阿柔,你要躲我到幾時?」
我掙開,往後避了避,「沈卿是朝臣,哀家是太后,你我本就不該逾越。」
「逾越?」沈約眸光染上戾氣,「太后要臣矯詔先帝聖旨時,爲何不談逾越?這些年太后與臣,逾越得還少麼?」
我不敢看他,垂着眼眸,「所以哀家纔要終止這個錯誤。」
沈約倒抽了口冷氣,「你說同我是錯誤?」
「若無我,七年前你不會有燕山之難,若無你,兩年前我也無需挨那一劍,沈約,人不能總活在過去,我們都應往前看。」
沈約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你心中一點沒我!」
我咬了咬脣,終究無法違背自己的心。
「先帝多疑,這七年我過得可謂提心吊膽,過往種種不提也罷,可我真的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我很害怕,怕你因我身敗名裂,怕佐兒有個叫人恥笑的母親,更何況今非昔比,如今你身在高位,多少雙眼睛盯着!」
「我們不能太貪心,就這般,只要你心底裏有我。」
我說着,不免有些感傷,強撐着笑笑,便要轉身往石梯走去。
38
沈約自身後擁住我,在我頸窩蹭了蹭,「一個七年已經過去了,我們能有多少個七年呢?你讀過史書,歷史上那些權臣的下場,你不是不知。」
我掙開他,凝視他。
「正因我知,我才一定要做這個太后。佐兒是個好孩子,還有凌遠哥哥,他也會幫着我的。」
沈約清朗一笑,「先帝同錢太后是血親,到頭來還不是因外戚干政,幾度母子離心。陛下非你所出,你若安心做個富貴閒人,不問前朝,他自然會善待你,落個孝子名望。可若你在前朝諸多勢力,焉知陛下不會忌憚?阿柔,你亦身處險境,我怎忍心使你爲我以身犯險?更何況,我想要的,從不是安生苟且。」
「可是……」
「哪有那麼多可是,」沈約將我的手放在胸口,「一切交給我,有我在,我同你保證,那一日不會到來,即便來了,我也有法子應對。還有啊,你忘了醫女叮囑的?勿要思慮,你如今重中之重,是調養好身子。」
我不由臉紅,避開他的脣,「我擦了口脂的,若是沒了,定要叫人生疑。」
沈約將我拉回來,抵着我的額頭,「那明日便不擦口脂……嗯?」
我分明不是這個意思,卻無話可辯駁,想要瞪他一眼,又在對上他的眸子時,徹底沒了底氣。
「好了我要回去了。」
「這般放你走,今夜我又要輾轉難眠了。」
39
我扯着他胸前的衣襟,無力地靠在他懷中,直到他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叫王弗將那昏君的字畫,挪了大半送去甘泉宮,你若想我了,便尋個由頭,就說睹物以緬先帝。」
我推開他,「太危險了!不可!」
沈約喘了口氣,無奈地看着我,「這是我能想到,最妥帖的法子了。也罷,容我再想想,總會有辦法的。」
我臉燒得通紅,欲轉身離開,又被沈約揚聲叫住。
我自樓梯口回頭,沒好氣道,「沈卿還有事?」
「倒也沒什麼,」沈約淡淡笑着,「只是提醒阿柔,明日記着,莫要再抹口脂了。」
我瞪他一眼,噔噔噔下樓,這下不管他再怎麼使手段,都不肯回頭了。
出了城牆,外頭冷風一吹,我臉上的熱氣瞬間消散了,方纔被撩撥得怦怦直跳的心,也驟然平復。
我懊惱自己太沒有定力,分明做了決定,又被沈約三言兩語攪亂。
心不在焉地走過拐角,遠遠見徐令儀迎面走來,我心沉了沉,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徐令儀打量我,朝我虛虛俯身,「幾日未見,本宮瞧妹妹氣色好了許多。」
我一陣心驚,色厲內荏地打斷她,「德太妃應稱哀家太后。」
「本宮失禮了,還望太后莫要見怪。」
我無心與她周旋,只慶幸方纔存了一絲理智,若沒了口脂,定叫她生疑,又一想,不知沈約走遠沒有,若叫她碰着,難免要生禍端。
我遂揚起下巴,冷冷看向徐令儀。
「德太妃既知失禮,哀家便罰你回宮自省,方對得起先帝賜的德字!另,本宮宮裏有尚未抄完的佛經,你便替本宮抄了,以示誠心悔改!」
40
我說罷,看一眼翡翠。
翡翠立即明瞭,朝徐令儀施了個禮,「太妃娘娘,請隨太后回坤寧宮取經書!」
徐令儀狠狠瞪向翡翠,到底沒說什麼,只是跺着腳,扭腰轉身,不情不願跟在我身後,含恨往坤寧宮走去。
打發走徐令儀,我心頭的恐懼,仍久久未能平復。
我審視着銅鏡中的自己,問翡翠,「哀家近來,是否很反常?」
翡翠欲言又止。
「你如實說便是,哀家不會責罰。」
「太后近來眼底總帶着笑意,整個人也容光煥發了許多。」
我默然,無怪乎徐令儀生疑,我終究不如沈約那般擅於僞裝,徐令儀對我又知之甚深,長此以往,只怕早晚叫她窺出什麼。
這之後我仍避着沈約,幸而他也不曾糾纏,我懸着的心,才暫且放下。
這日罷了朝,待羣臣散去,好一會兒我才從帷幔後出來,竟見沈約立在堂下,我心慌了慌,下意識往殿門口看去。
「王弗守着,不會有人進來。」
沈約說着,朝我走近了些,一雙眸子沉沉看我。
我退後了幾步,「徐令儀那日我碰見她,她好似覺出什麼。」
沈約默然了會兒,「你便是因此,疏遠我,躲着我?」
我點頭,「我怕……」
「勿怕,有我在,我自有法子應對。」
沈約說着,便要上前拉我的手。
我下意識地退了退,避開他的觸碰。
世俗的禮法,皇家的枷鎖,擋在我與他之間的,並不只是我的動搖。
短暫的踟躕後,我已下定決心。
我應理智些、堅定些,不應再被他三言兩語蠱惑。
「我們還是算了吧。」我低聲說罷,疾疾快步離去。
因我怕稍作遲疑,便會沉溺在沈約的眸子裏。
41
轉眼便是上元節。
往年從初八起便會上燈,今年因賑災的銀兩多了三成,想着節省開支,也爲避開沈約,我便下令免了繁瑣的宮宴,只命宮人零星張羅了些燈籠。
卯時剛過,天色便漸漸暗下去。
陪佐兒用了些元宵,自武英殿出來,青溪看看大紅的燈籠,幽幽道,「說是過節,倒叫人覺得,愈發冷清了。」
翡翠笑道,「待日後青溪姐姐嫁了人,便可熱熱鬧鬧過節了。」
青溪啐她一口,「太后您瞧,這丫頭張口閉口嫁人,定是起了外心,依奴婢看,不妨將她先打發出去!」
兩人說笑着,過了路口,迎面見王弗匆匆過來。
青溪與翡翠面面相覷,皆朝我看來。
王弗道,「哎呦~太后,奴才可找見您了,出大事了!」
我不由蹙眉,「何事?」
「是德太妃在御花園的假山後頭私會五王爺,叫王大人撞見,王大人不敢聲張,只叫了侍衛,將二人帶去了養心殿。王大人同奴才商量了,說是叫您過去,該怎麼處置,全看您。」
我不敢耽擱,匆匆折身趕往養心殿。
進了養心殿門口,萬萬沒想到,沈約竟也在裏頭。
這些時日鮮少直面他,我不由頓了頓,頗有幾分不自在。
我餘光看向王弗,王弗亦是驚愕。
沈約倒是神色自若,與王巖一同上前,朝我疏離地拱手施禮,面上看不出半分不妥。
一路上我已知曉大致情形,徐令儀與蕭策實則並未有越軌舉動,兩人剛會面,話都未說上半句,便叫王巖抓了個正着,好巧不巧,偏偏這個節骨眼,侍衛又正好巡邏到此處。
想到那日沈約說他自有法子應對,我心中瞭然,徐令儀與蕭策定然私交不菲,卻也未必真有私情,此事應是被沈約擺了一道。
我詢問徐令儀與蕭策,或許因未想好說詞,二人都沉默着,帶着幾分忐忑。
我看向王巖,「王卿是三朝元老,哀家想聽聽王卿的意思。」
王巖義正言辭,「德太妃此行,實在有辱先帝顏面!若換做尋常女子,如此不守門規,定要浸豬籠以示效尤!然皇家威嚴,不容折損,是以臣附議,賜德太妃白綾,以慰先帝英靈!」
我聞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若我與沈約之事敗露,必然也是這般下場。
我壓下心頭的恐懼,將目光投向徐令儀。
徐令儀亦兩股戰戰,朝我撲過來,不由分說地抱住我的雙膝,大叫冤屈。
「本宮沒有!是他們污衊本宮,求太后爲本宮做主!那日在角樓偶遇太后,太后與本宮閒聊,說御花園的滿月亭賞月極美。求太后爲本宮做主啊……」
她刻意咬重角樓二字,意在暗示我,她亦有我與凌遠哥哥的把柄。
我尚未開口,王巖便豎起眉毛,「若是賞月,德太妃爲何只身出現在滿月亭?」
徐令儀泫然欲泣,「本宮思念先帝,不免落淚,春曉聒噪,本宮才讓她遠遠候着。」
王巖嗤笑,「橫豎一張嘴。」
我輕咳了咳,王巖立即噤聲。
我朝蕭策道,「王爺呢?又何故出現在御花園?」
蕭策眼神閃了閃,「有奴才跟臣弟通風報信,說御花園有個秀麗的宮女在賞月,臣弟荒唐慣了,哪知衝撞了太妃,叫太后和幾位大人見笑了。」
他倒是活絡,知道避重就輕。
我扯了扯脣,問沈約,「沈卿意下如何?」
許是覺察到我的恐懼,沈約遲疑了片刻,俯了俯身,到底斂去眸中的殺氣,恭敬道,「此爲帝王家事,自然由太后做主。」
我暗暗鬆了口氣,又問王巖,「王卿呢?」
王巖看一眼沈約,「臣亦是聽太后的。」
我點點頭,「即是如此,哀家便直言了。依哀家所見,此事怕是誤會。一來哀家確與德太妃說過,御花園的滿月亭賞月極美。二來哀家知德太妃爲人,太妃品行高潔,自不會做出這般有辱蕭氏之舉。」
我說着,目光調轉至蕭策,「至於王爺,色令智昏,有辱天家!當罰!便罰你思過一月,停俸半年。」
頓了頓又道,「王爺與先帝是手足,哀家身爲長嫂,教導無方,亦難辭其咎,哀家當禁足半月,好生反思。」
沈約不語,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王巖杵在一旁,我冷冷看他,「王卿有意見?」
「臣不敢。」
我淡淡道,「那便如此,今夜之事,哀家不想聽到任何流言蜚語,還請諸位,管好自己的口舌。」
我這般說,徐令儀與蕭策面上一鬆,皆跪下謝恩。
徐令儀於我終究是個威脅,若是他們母子早些去封地,我與佐兒在京都,便也多幾分安生。
這般思慮,我遂道,「依我朝律法,皇子滿十五方可前往封地,如今聖上初登基,西南又是要地,哀家想着,乾兒還是早些去封地歷練的好。」
徐令儀有所不甘,然而方纔之事,終歸於她名譽有損,她掀了掀脣,到底應承了下來。
我又詢問王巖與沈約,二人皆無異議。
我便含笑點頭,「如此,德太妃儘快收拾,後日便可啓程。」
這場沈約精心佈下的陰謀,就這般落下帷幕。
出了養心殿,天已黑透,我望望半空懸着的明月,心頭的恐懼,卻如何也揮散不去。
心事重重地走着,拐角幾盞宮燈不知怎的滅了,翡翠提着燈籠走在前頭,忽然停下腳步,驚呼一聲「沈大人。」
我心立即懸起來,看清那影影綽綽的身影,故作姿態地詢問,「沈卿何……」
沈約竟不管不顧,鐵着臉徑自朝我走來,當着青溪的面,不由分說地將我拉進漆黑的長廊中。
「你放手!」我掙脫他。
沈約扳住我的肩膀,「你在怨我?覺得我不堪、下作,對不對?」
「我沒有。」我一口否決。
「我是有些介懷,可我如何不知,朝堂險惡,更甚於後宮。沈約,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枉死,這宮裏,沒有一處不是血染紅的,我走在裏頭,每一步都膽戰心驚。」
「阿柔,縱虎容易擒虎難,今日你留他們母子一命,焉知日後不會遭到反噬?」
我咬了咬脣,「可是我初入宮時,她待我也並非如此,後來佐兒養在我膝下,先帝爲鞭策二皇子,待他們母子格外嚴苛,才教她對我起了嫌隙。沈約,她們母子也是無辜的,你覺得我婦人之仁也好,姑息優柔也罷。」
沈約嘆了口氣,粗糲的手撫上我的臉頰,「你始終是我的阿柔,一直也不曾變過。」
「不,我不是了,我沒有了從前的孤勇,只想苟且活着,沈約,我不值得你這般待我,你放過我好不好?」
沈約聲音澀然,「你定要如此?」
經此一事,我的心已被惶恐佔據,方纔自養心殿出來,更覺這一路的每一盞燈,都像是蟄伏的眸,悄無聲息地森然盯着我。
在這深宮,唯有慎之又慎,一如先帝在時那般,纔有一方安身之地。
恐懼使我縮了縮,我四下張望着,「我怕,沈約,求你了。」
沈約面露悲慟,「我錯了,我本想了結了徐令儀,使你不再有後患,哪知竟叫你如此畏懼,我後悔了。」
他是沈約啊,朝中清流,應如松間白雪、山間溪澗、光風霽月,萬人之上,不應這般低聲下氣,委曲求全。
我心中大慟,「別你別這樣,我不要你這般……」
沈約握着我的手,緊緊握着,任憑我掙扎,也不肯鬆開,口中喃喃,「好,好,我不這般,阿柔要我怎樣,我便怎樣。」
我放棄了掙扎,垂下眸子。
「你曾說,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只管跟你開口,只要不動搖國本,你都盡力滿足,沈約,可還作數?」
沈約頓了頓,「作數,都作數。」
我長舒了口氣,朝他擠出一抹悽然的笑容。
「我也已經想清楚了,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放下,要你好生待月影,好生做你的首輔,與我永不再逾越。」
我說着,將手自沈約掌中寸寸抽出。
他長久地沉默着,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卻有一種無聲的悲傷蔓延過來,將我籠罩其中。
我亦說不出話,呆立了片刻,終於又一次頭也不回地轉身,棄他而去。
我朝御道走去。
青溪與翡翠皆迎了過來,青溪想問什麼,翡翠輕輕搖了搖頭,將她制止。
而我,木木的,唯有沉默,再沉默。
也許塵世間最大的無奈,不是死別,而是生離,一如我與沈約,既不能在乾坤下執手,也無法在夜色裏相擁。所能做的,唯有浮世浮沉,兩兩相忘。
直至重新踏上這條行走了千百遍的御道,我心頭的悲涼感才緩緩湧出。
從前無論前路多坎坷,我也知有他作伴,而今話別,便是真真切切的訣別,雖活着,卻也同死了一般。
番外:
1
十年彈指間。
杜鵑開滿御花園之時,佐兒迎來了十四歲生辰。
少年天子,自是意氣風發。
萬壽節當日,舉國禁屠宰,不理刑名。
聚賢殿大擺筵席,百官皆來赴宴。
我含笑坐在佐兒身側,他有着和楊美人相似的眉眼,略帶狡黠地喚我「母親」,爲我斟滿一杯薔薇露。
我端起酒杯,卻見他餘光瞟向不遠處的沈約。
薔薇露入喉,火辣辣的感覺便再也壓不住,我欲喝些熱茶壓一壓,佐兒卻又爲我斟了一杯。
「母親,今日朕高興,母親苦了這些年,如今朕已親政,母親覺得,朕做得好不好?」
我再飲一杯,笑道,「哀家甚是欣慰,陛下聖明,哀家總算不負先帝所託。」
佐兒一笑,「都是太傅教的好,朕要敬太傅一杯。」
琉璃酒杯相碰,分明是清脆的聲音,我卻聽出幾分森然。
一如十年前佐兒的登基大典,在不經意間,我的眼神,與沈約有了須臾相交。
歲月荏苒,他的鬢角,也生出了白髮。
我很快移開了視線。
君臣面上其樂融融,底下風雲暗湧,我又何嘗不知。
我咳嗽了兩聲,藉口身體不適,要翡翠領我離席。
自五年前青溪與凌遠哥哥成婚,我身旁信得過的,便只剩了翡翠。
五月的夜微涼,我走在御道上,步履沉重。
翡翠忽的開口,「奴婢有一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應瞞着太后。」
「何事?」我有些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方纔宴席的情形。
這些年我躲在坤寧宮喫齋唸佛,對前朝種種,大都是耳聞,如今親眼見了,才驚覺傳言不實,如今佐兒待沈約,只怕是忌憚多過敬重。
2
翡翠遲疑着開口,「前幾日太后午睡,陛下來過……」
佐兒孝順,得了空不是去看玉兒,便是來坤寧宮陪我。
我隨口應了一聲,「來便來了。」
「可太后夢中囈語,喚了沈大人名諱……」
我怔了怔,一陣心驚,厲聲道,「爲何不早告訴本宮?」
「奴婢問過沈大人,沈大人要奴婢瞞着太后。」
我呆愣在原地,「他知道?」
翡翠小心翼翼地看我,「是。」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可有說什麼?」
翡翠搖搖頭,「沈大人什麼也沒說,只說要奴婢好生照料太后。」
想到方纔佐兒朝沈約的一瞥,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恐懼,在這一霎,如猛獸般甦醒。
坤寧宮中,我坐立不安。
宮人悄然進來,朝翡翠耳語了幾句,翡翠點頭,朝我走來。
「太后,宴席已結束,陛下送長公主回府,想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沈大人這會兒在養心殿,說想見您。」
我搖搖頭,「不見,這個節骨眼,萬不可再生事端。」
翡翠遲疑,「可沈大人說了,若是太后不去,他便一直等,反正今夜不宵禁。」
我深吸了口氣,手心沁出一層冷汗。
「陪哀家去趟甘泉宮,若有人問起,便說哀家思念先帝,睹物以緬懷。」
翡翠道「是」,提了燈籠,匆匆隨我前去。
先帝的字畫存在偏殿,我推開門,便見沈約立在屏風前。
3
燭火搖曳,他臉上的陰影,亦明明滅滅。
我悲從中來,多少年了,我與他何曾這般獨處,又何曾這般凝視他。
而他立在原地,含着笑意,似在等我靠近。
我快步迎上前,尚未開口,眼底倒先起了溼意。
我咬了咬脣,「是我害了你,沈約,你走好不好?走得越遠越好。」
沈約目光堅定,「除非你同我一起走。阿柔,我不會撇下你,永不。」
我急得落淚,「我走不了的,到處都是眼線,只怕出不了御門,便會敗露,到時候又要連累你。」
沈約低低嘆息一聲,朝我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淚,「莫哭了,十年了,多不容易才見上一面,難道不應高興?」
我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裏,「是我的錯,都怨我,我怎麼辦?均長,我該怎麼辦?」
沈約僵了僵,好一會兒才伸手摟住我,輕拍我的後背,「沒關係的,早晚有這一日的。」
「我怕,我不要你死!」
我正說着,外頭忽的傳來翡翠的聲音。
「陛下,陛下您不能進去……」
我慌忙推開沈約,邊抹眼淚邊道,「快,你先自暗道回養心殿,裝作醉酒。」
沈約巋然不動,「你以爲,他會信?」
我焦急地推他,「你走呀!」
沈約捉住我的手,「養心殿外早已重兵把守,阿柔。」
我呆了呆,「你說什麼?」
沈約盯着我,「我明知如此,卻仍要見你,你怨我嗎?」
我呆愣着,緊繃的心,竟在這一刻平靜下來。
我端詳沈約,好一會兒,上前擁住他。
「不怨,又一個十年,如今國泰民安,你少時曾期許的,皆已實現。均長,我無憾了,這一次,我不會再拋棄你了。」
沈約收緊手臂,「如此,我便也無憾了。」
4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推開沈約,看向滿臉寒霜的佐兒。
自他六歲起,沈約便做了他與玉兒的太傅,傾盡八年心血,換來一個殺伐決斷的少年天子。
可我知道,沈約心底,是樂見此刻的。
他心繫蒼生,絕不會拿佐兒的身世做文章,因他不能容忍佐兒有一丁點瑕疵,卻也因此,沒了最後的底牌。
但又如何,無論怎樣,這一次我都會陪着他。
思量間,禁軍隨之而來,排成幾列,朝沈約拉滿弓。
佐兒英挺的眉聚攏着,朝我道,「母親,你過來,來朕身旁。」
我慈愛地看着他,「佐兒,母親對不住你,母親不能再陪你了,你勿要難過,你還有皇姐,她會伴你左右,你好生待她。」
佐兒眉宇含着戾氣,「母親,只要你過來,兒子既往不咎,你仍是大魏的太后,是兒子的母親!」
「誰又稀罕做這大魏的太后!」
我嘆息一聲,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約。
我曾因傅氏一族的安危拋下他,也曾因心中的畏懼疏遠他,但此刻,我已下了決心,哪怕黃泉路漫漫,我也要與他一同過那奈何橋。
沈約亦看我,眼底有淡淡的知足。
「好!好!」佐兒咬牙冷笑,「既然母親冥頑不靈,便莫怪兒子無情!」
說着便欲抬手。
「陛下且……」沈約剛開口,便有一抹嬌俏身影擠進來。
「讓開!都讓開!住手!我叫你們住手!」
5
玉兒指着一衆禁軍,奈何無人聽她的,她只好氣急敗壞地瞪着佐兒。
「蕭佐,你是瘋了嗎?」
我不由喟嘆,這世間,敢指着鼻子連名帶姓直呼佐兒的,便也只有玉兒了。
佐兒閉了閉眼,「你來做什麼?朕叫你安分待在長公主府,你偏偏不聽,偏要同朕作對!」
又忿忿道,「母親背棄朕,連你也胳膊肘往外拐,你要氣死朕麼!」
我餘光留意沈約,只見他神色淡然,並未有半分驚訝。
寬大的衣袍下,沈約握着我的手,與我十指交握。
他用眼神安撫我,要我勿怕。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人人皆有軟肋,佐兒的軟肋,便是玉兒。
玉兒秀眉蹙着,朝佐兒道,「你不能殺太后,更不能殺沈太傅!」
佐兒冷冷打斷玉兒,「朕是天子,生殺予奪,皆是天命!」
玉兒猶豫了片刻,踮起腳,在佐兒耳畔一陣低語。
佐兒驚怒,看看沈約,又看向玉兒,「你說的,可都是實話?」
玉兒一跺腳,「騙你作甚!你若是還認我這個皇姐,便放了沈大人!」
見佐兒猶豫,又道,「你若執意殺沈大人,我明日便要慕容季做我的駙馬,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
「你敢!」佐兒陰沉地盯着玉兒。
玉兒摘下手腕上的玉鐲,作勢要往地上摔,「你看我敢不敢!蕭佐,你說都聽我的,怎麼?得手了便不作數了!」
「夠了!」佐兒氣急敗壞,「讓朕想一想,朕要想一想。」
玉兒不依不饒,「你先叫禁軍撤退!」
6
待禁軍撤退,佐兒冷冷盯着沈約,「你當真是阿姐的生父?」
我眉心跳了跳,瞬間明白過來,又暗暗鬆了口氣。
沈約淡然一笑,「是。」
「好!好!」佐兒揉揉眉心,「爲着阿姐,朕可以放你走,但你須允諾朕,永不踏入京都半步!」
沈約不置可否,「臣要帶走太后。」
「你做夢!」佐兒咬牙,「你還敢得寸進尺!朕要殺你,如碾死一隻螞蟻!」
我朝玉兒使了個眼色,玉兒便上前,扯扯佐兒的衣袖。
「陛下放了太后吧,她照料你十餘年,雖非你生母,卻視你如己出。你也知這些年,太后一直都不快活,醫女前幾日私下同我說,若長此以往,太后的身子,便是醫聖也無力迴天了。」
佐兒看着我,帶着幾分脆弱,「母親,你你真的要拋下佐兒?」
我避開他的目光,「你長大了,有玉兒陪着你,母親便也安心了,母親太累了,日日提心吊膽,母親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佐兒……」
佐兒沉默着。
沈約道,「臣已得到消息,醫聖如今正於雁山閉關,臣會帶太后前往雁山求醫,至於臣的那支暗衛,待臣走後,亦交由陛下調令。」
佐兒眸光閃了閃,終是擺擺手,鬱郁道,「罷了,走吧,都走吧,便留着朕,好好做這孤家寡人。」
玉兒聞言鬆了口氣,挽着佐兒的手臂,「陛下纔不是孤家寡人,我會陪着陛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佐兒喃喃道。
7
馬車一路疾馳。
出了京都,我靠在沈約懷中,漸覺有些倦怠。
「睡吧,睡一覺便到了。」
沈約撫摸着我的長髮,爲我裹了斗篷,要我躺在他懷裏。
我搖搖頭,藉着月光審視他,「我不困,我想看看你。」
沈約揚脣,「那便看個夠。」
月色朦朧,我湊近了些,緩緩朝他伸手。
指尖微微發顫,描摹他的眉眼。
十指連心,我顫了顫。
他的吻席捲過來,卻又停在我脣畔,沙啞道,「已等到今日,不妨再等等。」
「可我,不想等了。」我湊近了些,將他的話尾吞沒。
這一方天地,顛簸而滾燙。
終於在他的氣息裏,我沉沉入睡。
這一覺睡得格外安穩,醒來天已矇矇亮,我揉揉眼睛,帶了幾分羞澀,問沈約:「到哪兒了?」
沈約吻吻我的額頭,「快到冀州了。」
我愣了愣,慌忙掀簾看向外頭,「不是說去雁山麼?怎的往北走?」
沈約擁着我,「待避過這陣,日後我再帶你回雁山。」
我反應過來,心中五味雜陳,搖了搖頭,「不必了,只要有你,哪裏都好。」
沈約撫摸着我的臉頰,「月影與風影扮作你我前往雁山,昨夜便遇上追兵,好在他二人身手敏捷,已逃了出去。阿柔,既已選了這條路,從前的母子情分,便也忘了罷。」
十幾年朝夕相對,我對佐兒的瞭解,竟不如沈約這個太傅。
8
我默然了會兒,想起什麼,又道:「月影她怨你麼?」
沈約看着我,「興許吧,但我只一顆心,給了你,便註定要負了旁人。」
我凝視着他,「那我需待你好些,再好些,方能彌補一二。」
沈約滿足地喟嘆一聲,又小心翼翼道,「終於等到這一日,我生了白髮,阿柔,你會嫌棄麼?」
初升的太陽順着簾布的縫隙照進來,映襯出沈約輪廓分明的容顏。
我打量着他,不由笑了笑,「我也生了白髮,你會嫌棄我麼?」
沈約嘆息,「怎會,我的阿柔,怎樣都好看。」
又在我耳畔呢喃,「還很嬌軟,百折皆可承受。」
我臉一紅,嗔他一眼。
沈約在我脣上啄了一口,「還沒回答,會不會嫌棄我?」
我搖頭,「自然不會,均長,我們就這般餘生兩兩相看,互不厭棄,好不好?」
沈約說「一言爲定」,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那道疤痕。
昨夜他的吻無數次熨燙,此刻再度感受到他的愧意,我不由擁住他,「我心甘情願,亦不曾後悔,均長,因爲是你。」
沈約遂收手,再抬眸,滿眼皆是溫柔。
一路風塵僕僕,西北的風沙凜冽,跌入沈約眸中,竟也是另一種旖旎。
9
時間也好似插上了雙翅,轉眼便又是一年。
「明日天子大婚,大赦天下,師孃可否跟先生說說,課業少留些,學生也想去運河畔爲天子祈福呢。」
我正晾衣裳,聞言擦了擦手,摸摸學童絨絨的小腦袋。
方應聲說「好」,沈約便拿着戒尺自屋內走出來。
因他冷着臉,學童嚇得一縮,朝我吐吐舌頭,逃也似的跑開,遠遠丟來一句,「有勞師孃了。」
沈約放下戒尺,抿着脣上前,幫我將剩下的衣裳抖開,晾在繩索上。
我欲開口,他先我哼了一聲,「阿柔,你不能總縱着他們。」
我抿脣笑着,爲他拂去肩頭的枯葉,「知道了,知道了,先生都是爲學生着想,我怎能不體恤先生?」
沈約無奈地一笑,又不滿道,「你方纔喚我什麼?」
我臉紅了紅,四下看看,確認無人,便將雙手交疊在他頸後,「夫君。」
未說完的話,連同那嫣紅的口脂,皆被他盡數吞沒。
良久他撤開脣,含着笑意抵着我的額頭,同我說着今日學堂的趣事,一顰一笑,恰如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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