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聽到林言思的消息,已經是半年之後。
早已跟她斷絕關係的父母聯絡不到她,於是找上我:
「你讓林言思儘快回家一趟,養她這麼多年,現在她弟要結婚了,她是不是該出一份力?」
我忍不住嘲諷:「你們養她什麼了?從五歲起,她連一日三餐都是在我家喫的。」
然後忽然怔住。
是啊。
從五歲起。
這麼多年,我們的生活都糾纏在一起,像是兩株互相攀附着向上生長的藤蔓。
我明明是離不開她的,卻還是弄丟了她。
那場車禍醒來後,醫生通知我,左腿已經截肢,所幸右腿保住了,如今醫學技術發達,安上假肢也能正常走路。
我知道,這算是帶着幾分美化的勸慰。
助理小心翼翼地組織着措辭,告訴我:「林小姐……就是老闆娘昨天來看過您,也是她通知我來的。」
「她呢?」
助理不敢出聲,我卻已經從她的沉默了,知曉了林言思的態度。
她不會再愛我了,連關心都欠奉。
意識到這一點,比那場車禍更爲深刻的痛楚從心底席捲上來,瀕死的窒息感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眶微微發熱。
助理已經偏過臉去,很禮貌地避免看到我的狼狽。
而我只是想到很多年前,那個我從核桃樹上摔下來的下午,腿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可看到林言思哭得那麼慘,我連眼淚都不敢掉。
只有醫生幫我打石膏時,因爲實在太痛,忍不住掉了兩滴生理性的眼淚。
她頂着那雙紅腫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來幫我擦。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是我心裏唯一僅有的重要存在,甚至在帶她出席過幾次商務場合時,有人打趣地說:「周總的夫人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怎麼這麼多年都不覺得膩?」
那次我發了很大的火。
沒有人知道,她就像是吹過山谷的一陣風,看上去無形無色,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
但沒有她,再深不可測的湖面也是一潭死水。
甚至我和喬沐在一起,一開始也是因爲,在她身上看到了林言思的影子。
她來公司面試,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告訴趙清:「公司不需要缺乏基本素質的員工。」
這話正好被她聽到了,原本野蠻又不講理的人忽然就紅了眼圈。下班後她攔在停車場,跟我說她已經走投無路,如果沒有這份工作,她爸媽就會逼她回家嫁人。
「我不是他們親生的,有個傻子哥哥,他們領養我,培養我,就是爲了我長大好能嫁給他。那天我不小心撞到你的車,也是因爲他想霸王硬上弓,我好不容易纔從家裏逃出來……」
她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傷心至極,似乎我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繩索。
我承認,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曾經被她爸媽逼到絕境的林言思。
後來喬沐進了公司,在其他人面前,她永遠活潑開朗、直率個性。
那個脆弱無助的她,只在我一人面前袒露。
慢慢熟悉起來後,我問過她,爲什麼這麼大的祕密,剛認識不久就告訴我了。
她眨了眨眼睛,喝掉杯中酒,湊到我面前:「學長,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在我愣怔不解的時候,她忽然吻住了我。
也許從那一秒起,事情就向我不可控制的深淵滑落而去。
後來喬沐告訴我,大學時她就注意到了我,可惜那時我已經和林言思在一起。
「我一直在盼着你們分手,盼啊盼啊,結果你們不但沒有分,反而結婚了,那沒辦法,我只好做個壞女人。」
我皺了皺眉:「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是故意摔了她的花?」
「是啊。」
她說得理直氣壯,說完又把腿纏了過來,腳踝勾着我的腰蹭啊蹭,「怎麼啦?和我偷情的時候,都要想着爲你那個無聊的老婆出氣嗎?」
意亂情迷。
和喬沐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錯亂又刺激的,和林言思截然不同。
她是安靜內斂的,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人,這麼多年的戀愛和婚姻,我們幾乎沒有吵過架,也翻不起任何激情的浪花。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平和。
但生活總需要一些起伏。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和喬沐的關係,和喬沐在一起時我會把手機調成靜音,也會在公司那邊交代好一切。
林言思偶爾會去公司,她性格很好,大家都很喜歡她,以至於到最後,面對喬沐時,多多少少都帶上了一點敵意。
喬沐完全不在意,她骨子裏帶着一種隱藏的瘋:「全世界都討厭我又怎麼樣?只要你喜歡我就好了啊。」
這段關係就這樣持續了六年之久。
一直到我和林言思結婚九週年的前夕,喬沐忽然告訴我,她懷孕了。
「我已經二十八歲了,跟你耗不起了。」
她說,「和她離婚吧,我也等了這麼多年。」
我愣了很久。
那幾天一直心神不寧,又恰逢公司上市前夕,林言思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卻又以爲我在爲公司的事情擔憂。
「沒關係的,一直以來,你什麼都能做好,這次也是一樣。」
她說。
那天晚上,她睡下了,我去她忙活了好幾天,又刻意避着我的那間書房裏,找到了一個大箱子。
裏面放着的,是我們這多年在一起,點點滴滴的信物。
還有一封她寫給我的,很長很長的信。
她說,周越,我們已經三十一歲了,不年輕了,但還能保持着這樣心無旁騖的愛,實在很難得。既然生不了,我們去領養一個孩子吧。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小孩,一定會比我們小時候幸福。
這封信像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我臉上。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周越,你在幹什麼?
很快,我向喬沐提出了分手。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輕柔地問了一遍:「你確定?」
「嗯。」
我煩躁地抽着煙,「孩子打了吧,我會給你一大筆錢,補償這六年。」
喬沐沒有要錢,她笑着摔門走了。
我去訂了一枚戒指,比很多年前我們結婚時要貴重太多,我想和林言思重新開始。
但一切止於那場車禍。
然後分崩離析,無可挽回。
甚至第一次,我根本沒搞清撞我的人是誰,直到重來一回,我在亮起的刺目車燈裏,看到了喬沐那張瘋狂的臉。
出院後我去監獄裏見了她,隔着玻璃窗,她臉上的表情依舊令人恐懼:「周越,一開始我就把我的祕密告訴你了,這意味着什麼,你很清楚。你既然依舊選擇和我在一起,就該知道,離開你,我會沒有退路。」
那個瞬間我就知道,她和林言思根本不一樣。
林言思永遠不會以她所遭遇的不幸爲藉口,去傷害別人。
但一切已經晚了。
覆水難收。
好在離開我之後,她的工作依舊穩定,事業也像前世一樣,穩步上升。
她是無形的風,有沒有遇到湖水,都不能阻礙她繼續往前吹。
那場車禍之後,我的身體就變得不是很好,每逢陰雨天,截肢的傷口處總是會痛。
我想這是報應,我總得受着。
再後來。
快五十歲的時候,我查出了骨癌。
哪怕臨死前,被病痛折磨得脫了形的時候,我腦海中想的,依舊是很多年前,我和林言思在婚禮上宣誓的場景。
她說:「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有,我都將忠於這場婚姻,唯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離。」
我也發了一模一樣的誓。
先背叛誓言的人,遇到什麼都該受着。
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