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論各種此喜歡非彼喜歡的興趣

「把槍放到地上，雙手高舉過頭。」芊秋說，聲音顫抖，雙手緊握一把手槍。那把手槍上了膛，筆直的指向十步以外的身影。「不要再靠過來了！拜託你，不要逼我開槍。」

「妳明明知道我別無選擇。」潘洛宇說，他高舉著雙手，又朝芊秋的方向踏出一步。他的其中一手空蕩蕩的，另一隻手則拿著一份用釘書機訂起來的文件。為了方便拿取，那份文件被捲成了筒狀。

「為什麼你一定要這麼固執？不要再過來了，我是認真的！」

「打從我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回頭路了。我很抱歉。」

「那麼，我也別無選擇。」芊秋的眼眶盈滿淚水，平伸在槍體上的手指終於移動到扳機上。

潘洛宇頓時瞪大眼睛，一雙高舉的手也跟著垂了下來。「哇塞，妳是怎麼做到的？」

芊秋眨眨眼睛。她把手中的槍──塑膠製品，缺乏真槍的重量跟金屬手感，放到吧台上，然後才用食指小心的擦掉眼淚。「其實沒有那麼難。就是想一些難過的事情，然後多多練習。」

李芊秋，一名夢想成為演員的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旅舍老闆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潘洛宇則是一個家世背景顯赫的高三生，想要來旅舍「諮詢」大學的志願選填。

這天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上次他離開前，芊秋答應他要帶自己喜歡的東西過來和他分享。芊秋決定和他分享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演戲。

「你覺得怎麼樣？好玩嗎？」

潘洛宇點點頭。「嗯，很有趣。只是我大概不會是一個好演員。」

「為什麼這麼說？」

潘洛宇聳聳肩，跳上吧台前的其中一張高腳椅。吧台的檯面上放滿了各種物品，混雜在那些物品當中的，是一杯喝到一半的康寶藍。「不知道，我就是這麼覺得。」

為了準備這次的會面，芊秋可說是傷透了腦筋。怎樣的內容對高中生來說才是有趣的呢？雖然本質上這次的分享是希望可以替潘洛宇激發一些靈感，進而找到他真正喜歡的東西，芊秋卻忍不住擔心自己的表達方式太過乏味，就算成功幫助他找到方向，也會因為過程太無趣而讓整場諮詢缺乏火花。

所以，芊秋盡可能準備了大量的實體物件。

「這些都是妳喜歡的東西嗎？」

稍早，潘洛宇一在吧台前坐下，芊秋連飲料都還沒替他準備，就不斷從吧台後方拿出新物品放到檯面上。這些物品包含一盆假植栽、一包烏龜玉米脆片、三種不一樣的氣泡水、一杯少說放了三天的珍珠奶茶、兩本芊秋最喜歡的小說、一根張在淵貢獻的煙斗、一只房屋妖精柏寧最喜歡的茶杯、幾張展覽票根、一組影集的劇照、幾部電影的海報，還有一份用釘書機隨意釘起來的劇本。

「這些東西一個高中小伙子真的會喜歡嗎？」幾天前，芊秋還在準備物品的時候張在淵問。那時芊秋一樣把東西全都放在吧台上一字排開。

「他不就是不知道才會來我們旅舍嗎？」芊秋說。只可惜，張在淵完全沒有聽進去。

「嗯，妳這些東西裡缺了點什麼。」張在淵沉吟道，雙手環抱在胸前。

「是什麼？」

「一些經典、高雅的元素。」

現在，潘洛宇端坐在吧台前，一雙大眼睛在物品列陣上掃過來又掃過去。說實話，芊秋實在不知道張在淵的煙斗跟柏寧的茶杯會不會引起他的興趣。那些都不是芊秋會認為有趣的要素。要是他挑到那些物品，芊秋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所幸，潘洛宇下一個拿起來的東西是那盆假植物。

「妳為什麼喜歡這個？」

「我喜歡植物，但每次都照顧得不是很好，久而久之決定還是買假的放在家裡就好了。」

潘洛宇揉了揉鼻子想要掩藏嘴角的笑意，只可惜藏得不太成功。他又拿起那杯珍珠奶茶。「這個呢？」

「你不喜歡喝飲料嗎？」

「喜歡啊。我只是想知道妳為什麼挑這個。」

芊秋該怎麼解釋呢？她不是一個經常喝飲料的人，但珍珠奶茶……她到現在都還記得她初次踏入旅舍時的那天晚上。那天她實在加班加得太晚，連五十嵐都關了店。那時，芊秋就是抱持著對珍珠奶茶的渴望踏進這間旅舍的。

「它是我的精神象徵。」芊秋說。「大致上是這樣。」

潘洛宇眨眨眼睛，大概是芊秋的回答太難以捉摸，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反而拿起一本小說。「那這個呢？」

那本書是日本作家乙一的天帝妖狐。芊秋在書局買下它的時候是在高中年紀，當時她已經看過作者的出道作，對於作者的創意、文字與劇情鋪排大為驚豔，因此毫不猶豫的跟著買下那一本。芊秋還記得，自己讀完那本書時哭得紙頁都濕了。

「那本書有兩個故事，我自己比較喜歡第二個。那是一個講述跟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的故事。」

潘洛宇點點頭，把書放了回去。他一樣沒有追問，芊秋說不上來究竟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不感興趣。

「你有什麼沒嘗試過的東西，想要體驗看看嗎？」

潘洛宇遲疑了一下，手指在各項物品上方游移，最後拿起張在淵的煙斗。

「我從來沒有抽過這個。可以試試看嗎？」

芊秋不禁睜大眼睛。張在淵竟然是對的。「我這邊有一點煙草。」芊秋說，從抽屜裡面找出一個張在淵特別準備給她的小紙包跟一個只放了兩根火柴的火柴盒。

潘洛宇小心的打開煙草包，用生澀的動作把煙草分成三次倒進煙斗的大開口裡面，然後再用手指一一壓緊。他的動作雖然不太熟悉，卻顯然不是對如何使用煙斗一無所知。

「你以前有看誰抽過煙斗嗎？」芊秋問。

潘洛宇點點頭。「我爸爸的一些朋友都會隨身攜帶。我有次想抽抽看，他們卻笑我年紀太小，配不上這種大人的興趣。」

也難怪他會想要嘗試看看了。芊秋為他點了火柴，潘洛宇接了過去，然後燃起煙斗的內容物。

他慢慢的吸進一口，再緩緩的吐氣。沒有半點嗆到的跡象，煙霧順利的進出他的肺部和口腔，將兩人之間的空氣染上煙草的氣味。

「芊秋，我問妳喔。『喜歡』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你是在說喜歡一個女孩子的喜歡嗎，還是別種喜歡？」

「不是喜歡女孩子那種啦！我是在說志願的事情。」潘洛宇說，辯解得太急，差點把煙斗弄掉到地上。他噘起嘴，白晰的皮膚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芊秋沒能控制得住嘴角的笑意，只好抬起手大大方方的遮住自己的嘴。潘洛宇的嘴頓時噘得更高了。

芊秋清清喉嚨。「你問『喜歡』的定義是什麼意思？」

「就是……」潘洛宇抓了抓腦袋。「我常常覺得……我可以喜歡某個東西，但我好像沒有辦法把它們帶回家。妳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芊秋完全明白潘洛宇在說什麼。只不過，潘洛宇還沒有說完：「就有點像……我爸媽對於我要選什麼科系半句話都沒有說。所以我應該可以自己做決定，對不對？可是每次只要想到這件事，我就會忽然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應該說，我要以什麼為依據做選擇？這些依據又是對的嗎？我應該要自己挑選我想要用怎樣的依據嗎？」

我應該要考慮我爸媽的想法嗎？潘洛宇雖然沒有說出口，這句話芊秋卻聽得一清二楚。

芊秋當初在選擇科系時也碰到一模一樣的困境。事實上，潘洛宇第一次來訪的時候，芊秋甚至想要強迫他以他父母親的想法為想法──如今芊秋已經知道那不是最理想、也不是正確的做法了，把她曾經走過的道路強行套到他人身上一點也不公平，若有所選擇，潘洛宇根本不該走上那麼痛苦的道路。

「你爸媽不是讓你買了遊戲機嗎？所以他們應該很信任你吧？」芊秋說。

潘洛宇搖搖頭。「那是我請我們家的管家阿姨幫我買的。他們不知道我有那台遊戲機。」

對了。潘洛宇家有一個管家。所以日常的打掃自然也是由管家阿姨負責。也就是說，他的父母完全沒有機會找到那台遊戲機。

「你會擔心他們因為你做的決定生氣嗎？」

潘洛宇趴上吧台，把煙斗湊到嘴邊又吸了一口。「可能吧。我覺得有一點。」

「怕他們生氣很正常。我那時候不是怕他們生氣，但是卻很害怕造成他們的困擾。」

避免造成家人的困擾──這是芊秋除了成為演員以外，前半輩子最主要的目標。在她正式進入社會以前，這份「不想變成家人的麻煩」的心情甚至強烈到一度壓過了她成為演員的想望，因此被迫長大時她沒有反抗，進入普通大學就讀時也沒有反抗，然後一轉眼，她已經成為踏上了不想踏上的道路的大人了。

「至於『喜歡』的定義……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個讓你在做那件事情時，感覺像是『你自己』的目標。對我來說，這就是職涯上的喜歡。」

「找到一個感覺像自己的目標啊……」潘洛宇覆述道，「我可能得仔細想想。」

「慢慢來。我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研究。」芊秋說。「對了，今天這些東西你覺得怎麼樣？有什麼啟發嗎？」

「嗯，我可以跟妳借那本小說回去看看嗎？」

所以原來他是感興趣的嗎？「當然。你看不下去的時候我也可以背給你聽。」

潘洛宇笑了。「我叫我家的管家阿姨幫我唸就好了。」

「儘量自己看吧，不要作弊。」

「我知道啦，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下次再準備點不一樣的東西給他看看吧。芊秋想。今天準備的東西果然有些太普通了。

所幸，芊秋一邊看著潘洛宇開心的喝著康寶藍，一邊想：就跟芊秋說的一樣，他們還有一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