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學而第一)。
有子說:『禮的設制,以追求和諧為貴。古代君王的治國之道,美妙之處正在於此。小禮大禮都以尋求和諧為最佳。但這樣是不行的:一味追求和諧,不以禮儀節制,也是不可行的。
儒家的禮是調節人與人交往的規矩。包括舉止、次序、稱呼、服飾和儀容等。核心是要體現出尊卑和親疏的差別。禮無處不在,大到國家祭祀、朝堂議事;小到百姓日常交往等等,都要遵循尊卑有序的原則。孔子就批評過魯國大夫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第三)。按周禮,八佾是天子的用度,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季氏是卿大夫,用八佾就越了兩格。
有子的意思呢,禮既要體現尊卑,也要儘量達到和諧。讓大家都感到滿意,不會感到厭煩。這樣禮才容易讓人接受,有可行性。比如說,禮節太繁複了成為了負擔,就不和諧了;或者說,不同地位禮遇差距太大,也不和諧。假如周禮規定給天子表演舞蹈用八佾,諸侯則只能用四佾。諸侯就會很不滿。
但一味追求和諧,甚至愉快高興,沒有了體現尊卑的禮節,則萬萬不可。像魯迅那樣,『俯首甘為孺子牛』;當老爸的馱著孩子在地上爬,雖然老爸小孩都興高采烈,其樂融融,那也是不行的;有損父道的尊嚴,不成體統。像西方人習慣於蹲下與小孩交談肯定也不符合儒家的禮。但為了父母高興,七十歲的老萊子在父母面前穿花衣服,學小兒哭啼,則是合禮的。被收入了《二十四孝》。
其實也並不是所有的禮都能實現和諧。有些禮本來就是為了讓行禮者心生畏懼和臣服。如磕頭下跪,五體投地。磕頭下跪總是很難受的吧!
按生物社會學的解釋,跪拜禮儀是與動物類似的表達認輸和臣服的肢體語言,在人類進化後仍然殘存了下來。跪拜者讓自己處於不利和放棄攻擊的狀態,以表示自己認輸和臣服。在猴子和猩猩等與人類相近的靈長類動物中,蹲姿與收縮身體被用於打輸後表示臣服。英國動物學家莫里斯在他的《裸猿》一書中寫道:『戰敗者把自己脆弱的部分朝向進攻者,以此承認自己的失敗。比如黑猩猩會伸出一隻手作為臣服的姿勢,這使它的手極易被對方咬傷。因為發動進攻的黑猩猩絕不會咬戰敗者伸出的手,所以這一乞降的姿勢可以使強手息怒』。
按照孔子的見解,禮是由於人類社會由『大同』進入『小康』後而產生的。在《禮記•禮運》篇中,孔子對子遊說,『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而大同社會就不需要禮來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大同是孔子最嚮往的美好社會,退爾求其次是小康。『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而堯舜時代就是孔子心目中的大同,而夏商周三代之英,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的時代則是小康社會。夏已經是家天下了,權力交接從大同時代的『選賢與能』變成了世襲,『大人世及以為禮』。權力擁有者能主動讓賢當然最好了。如果權力擁有者不主動讓賢,那賢能者也不能『犯上作亂』,不能違禮。而孔子認為自己所處的時代,禮樂崩潰,連小康都夠不上,離大同相差更遠。
大致說來,大同社會,人們沒有私產,不分彼此,同吃同住同勞動,還共同撫養下一代和贍養老人。首領的產生則以賢能為標準。沒有私產,當然也就沒有偷盜,不用閉戶。其實這就是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共產主義』,當然馬克思的原始共產主義學說也是在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對古代社會研究的基礎上總結出來的。孔子或《禮記•禮運》的作者無疑也從歷史傳說或文獻中瞭解到初民社會的這種狀況。但他們將之歸於早先人類道德水準更高,其實不然。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對此的解釋還是令人信服。但歷史唯物主義將生產力發展水準作為解釋社會發展的唯一因素,忽略了價值觀的作用。
當生產力水準提高了,剩餘產品豐富了,以家庭為單位的養育模式更有利於人類的繁衍與發展。人類就從群婚制走向了婚姻制。所謂『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天下為家』就是『天下為私』,天下人都各自為自己的家庭考慮,親近自己的家人,自己撫養自己的孩子。人的生長期長,固定配偶的婚姻制度讓男性與自己的後代建立起了特定的撫養關係,更有利於下一代的發展。這樣氏族內部就出現了以家庭為單位的利益單元,有不同的利益及衝突。於是禮就變得非常重要,用於調節家庭之間和家庭內部的關係,而儒家總的原則就是用禮來區分尊卑和親疏,以實現群體的穩定秩序。
順便說有一下『天下為公』。漢字『公』的象形含義是分東西的那個人,而大家共同勞動所獲得的物品則由氏族首領分配,分配是首領的特權。於是『公』就用來指代氏族首領。而首領一般是男性,『公』又引伸為有地位的男子。大同社會,物品,主要是食品了,能滿足當天大夥兒填飽肚子就不錯了,有剩餘也不會很多,則由首領保管。到了小康社會,剩餘產品豐富了,其它人也能擁有一些剩餘物品,就有了私的概念。相對于私人所有,由首領所掌控的資源原則上仍歸大夥兒共同享用。於是『公』就有了公共的含義。『公家』這個詞,過去指朝廷或王室,現在則指掌控公共財產的權力機構,可見一斑。所以『天下為公』,既可以解釋為天下人為首領利益考慮,也可以解釋為天下人為公共利益考慮。但不管怎麼解釋,兩者的結果幾乎相同,都是首領,或者說是權力者享用資源。因為分配權是掌握在權力者手中的,法理上是所有還是佔有,區別不大。中國計劃經濟時代就是例證。
現代社會相互共事和人際交往仍然需要禮儀,但應貴在平等,宜少不宜多,宜簡不宜繁。比較重要的正式場合,當然還是要遵循主事者優先、尊者優先的原則;一般場合,則應兒童女士優先。而磕頭下跪等損害人格的禮儀則應杜絕。
2017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