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沉睡就不會清醒

每部Wes Anderson的電影，總有幾句語速極快的絕妙台詞，讓人會心一笑之餘，也開啟許多面向的思考。在《法蘭西特派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裡的是：「盡量寫得像你刻意那樣寫的。」還有ㄧ句「不准哭。」作為新聞記者，或任何文字工作者，都應該盡可能保持冷眼客觀（雖然說沒有完全客觀這種事，但應下筆慎防主觀，避免煽情）；同時，寫作者，應隨時保持對文字的敏銳，警覺，方能免於文章落入平庸乏味。

此外，撲克臉總編輯的溫暖退稿信，也是絕妙。「很遺憾我們無法刊登這些作品（specific pieces)，但未來我很樂意考慮其他投稿⋯⋯你是能寫的。（You seem to know how to write.)」對ㄧ個寫作新手，菜鳥記者，最後那一句話，有如將坐困牢籠的人保釋出來，重見天日，獲得自由。

剛上映的《小行星城》（Asteroid City)是Wes Anderson最新作品。發生在五0年代美國西部沙漠小鎮的故事。情節簡單，人物也簡單。而且，真的出現飛碟和外星人。但，不是科幻片，也不是西部片。究竟是ㄧ部什麼樣的電影？導演使用了許多「行家」技巧，但一點也沒有要炫技，相反的，這是齣暖心，怪誕，迷人，充滿許多創意光點的作品。就像面對外星人，也許多數成人因襲舊思維，無法理解選擇忽略；小孩子們卻瞪大雙眼，滿腔好奇，藝術於焉誕生，他們寫詩或寫歌，獻給「親愛的外星人」。

很多電影會在片頭出現「本片改編自真人真事」，導演卻大肆嘲笑了這一點。沒錯，這部電影的開場白，就明確告知觀眾，片中所有人物，事件，地點都是虛構，唯一真實存在的是一部戲劇從無到有的製作過程。

電影藉由50年代黑白電視的ㄧ檔節目，記錄劇作家Conrad Earp（生前）所寫的劇本《小行星城》搬上舞台的製作過程。在電視方框裡，主持人字正腔圓，從劇作家在打字機前嘔心瀝血，字斟句酌，修修改改開始，劇作家接著起身，站在舞台中央，如開天闢地般，說著舞台指示，後方一座山，左側一個加油站，右側ㄧ條公路，如何如何，ㄧ個世界就搭建起來；唱名繁多的登場角色，他們的名字，身分，樣貌，性格，確立人物彼此的關係。

這時轉為彩色寬銀幕，我們看見的是Conrad Earp腦袋裡超展開的創造物。電影好好模擬了好萊塢老式片廠風格的鏡頭與色彩。

其中，饒富深意的台詞是：「你不沉睡就不會清醒。」（You can’t wake up if you don’t fall asleep.）

這是舞台劇演員的一句台詞。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詮釋。當這群演員在舞台「睡著」的當下；當他們以男聲，女聲，合聲，反反覆覆念著這句台詞；當片尾演職人員表滾動，低沉吟唱這句台詞時；這部電影的核心意涵，導演以他獨特的風格，為觀眾演繹得十分明晰。

戲劇與表演藝術的本質，不是以假為真，不是半夢半醒，或以偷窺、模仿、造假、評斷他人為樂。戲劇，就像是我們生活裡的外星人，它從天而降，在一束聚光燈裡，意圖不明地偷走一些習焉而不察的東西，然後某一天它悄悄回來，偷走的東西還回來了，從此以後，你看世界的眼光，再也不一樣了。

戲劇，是讓你保持清醒的一場夢。導演說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