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文字與書寫的那些事

是說前一陣子偶然看到一篇有點年紀的文章，在談中國上古時期典籍的文體與真偽問題，似乎當時學界在爭論一些上古時期典籍是不是偽經，可能是由後人所寫成，卻謊稱為是過去知名學者所撰述。不過這篇文章的作者並沒有直接介入真偽之辯，反而從古代的書寫工具著手，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論點。要知道在紙張還沒有發明之前，中國是使用竹簡作為書寫文字的載體，不只極為笨重又不方便，包括筆、墨等工具，都極為昂貴。這也是為什麼讀書識字在過去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使用竹簡做為文字載體所會出現的問題，是今日習慣紙本書籍的人，所無法想像的。

竹簡最大的特點，是需要用繩子將一支一支的竹簡串起來，成為簡冊。隨著長期的使用，這些繩子會磨損斷裂，需要更換，重新綁好每一支竹簡。再加上書寫不易，過去的文體與今日非常不同，很多都是極短的記事或記言，如論語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論語的每一段都很短，儘量能在一支竹簡上寫完，寫完以後再編集成冊即可。如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就是非常典型的論語式文體，可以寫在一根竹簡上。就算是較罕見的長篇，通常也在兩、三根竹簡就可以寫完的範圍內。這就形成了一個現象，就是在重綁這些簡冊時，如果稍微調換竹簡的次序，其實並不影響閱讀。

後來出土的古代竹簡，最大的問題是繩子早已腐朽，必需靠考古學者研究其先後次序，再重新綁好。

這就形成了今日書籍與竹簡的最大差異，今日大量印刷出版的書籍，除非有特殊原因，或有人故意去剪裁、調換內頁次序，否則所有印好的書籍，內容都會一模一樣，永遠不變。但竹簡可能因為長期使用而在重綁簡冊時，出現次序調換的問題，甚至因為各種原因，而將不同內容的竹簡綁在一起，再加上傳抄錯誤等，而形成越來越多的版本。其實印刷術剛剛在歐洲問世時，這種情況也存在，當時賣的書，並不是已經裝訂好的。印刷廠只負責印好書頁，會直接將整本書的書頁賣給買書人，買書人需要自己找人裝訂，並依自己的喜好，選擇封面的材質與裝訂方式，因而形成了各種不同的版本。

歐洲中世紀時期這種買書人要自己負責裝訂的方式，最常出現的當然是漏頁或頁面順序出現錯誤，這往往是裝訂工人的失誤，畢竟當時的識字率不高。但也有一些例外情況，如買書人要求將別本書的書頁一併裝訂在一起，這可能是相關的內容或自己寫的研究筆記，而形成獨一無二的版本。同樣的情況，似乎也出現在使用竹簡的中國，在更換簡冊的繩子時，除了出現錯誤以外，有些藏書人似乎傾向將類似的內容集結在一起，甚至是把寫有自己讀書心得的竹簡，與原來的竹簡綁在一起，就像今日學生在課本空白處寫下註解或筆記一樣。但久而久之，當這些內容都混雜在一起時，下一個抄寫人，如何辯識哪一支竹簡才是原來的內容，哪一支竹簡上寫的文字，只是後人的註釋？

在那個完全沒有著作權觀念的時代，這種混雜了原有內容，自己筆記，次序又調亂的文本，可能一代傳一代，竹簡上的內容會隨之增加，或是佚失，甚至是蟲蛀損毀。當某一個混雜了大量後人註釋或其他竹簡內容的版本，再被後人傳抄一遍後，恐怕已很難分辨，到底內容有幾分是原作者所做，哪一部份又是後來所增加的。那這樣的版本到底算不算是偽經？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偽造典籍，那就只是一個不斷蛻變的文本。或許偽經這種觀念，是在印刷術成熟的時代，才會出現的看法，在上古時期，文本是有機的、會變動的。其實文字載體在資訊化時代電子化以後，又慢慢跳脫了印刷術的限制，再度變回了有機體。

網路時代來臨後，最早的超聯結標記語言(HTML)，早已跳脫了單一文本的傳統格式，只要擁有資料的網路位址，就能取得並組合成一個新文本。當時很常見的網頁盜圖，最惡劣的作法，是直接連結別人網頁上的圖片，放在自己的網頁上。如果別人更換、編輯或刪除了這張圖片，也會讓自己的網頁文本產生變化。隨後進入了Web 2.0的時代，動態網頁的技術讓許多出現在網路論壇上的熱門帖子，不再是由單一一個作者所撰寫，而且匯集了許多網友討論貢獻的結果。這種文本的增長與改變速度驚人，可能閱讀者在閱讀時，文本也在不斷改變中，閱讀者也往往加入成為撰寫者，徹底推翻了印刷術時代的傳統文本形成模式。

網路時代的另一個特點，是文本開始變回輕薄短小的模樣，許多人在撰寫網路文章時，每一行自成一段的風格已開始盛行。行動裝置崛起後，可能受限於螢幕大小與輸入不易，行動時代的文體，似乎又慢慢回到論語寫成的那個時代，以能寫在一支竹簡上的長度為限。過去有嚴格字數限制的推特，是這方面的極致，每位推友貢獻一小段話的推特討論串，像極了一人寫一支竹簡，最後匯集成冊的書寫過程。對於這種隻字片語的網路創作，通常也沒有人會積極主張著作權，文本自己在網路世界裡成長、蛻變、傳播，彷彿又回到了上古時代。印刷術時代所設下的限制，正在逐步瓦解，依附印刷術的書寫者們，往往感嘆這個資訊時代扼殺了一切，但或許逝去的只是印刷術，創作本身反而更有機、更自由、更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