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四・海疆風信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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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康熙廿二年六月十六日,施琅以鳥船為先鋒,由八罩島進攻娘媽宮。張英奇應施琅之邀同登一艘鳥船,和施琅同在船舷邊外望,看著海面上五五群擺出「梅花陣」的鳥船齊整揚帆,在晴朗海面上向北航行。

張英奇在船舷邊看海,正被碧藍海水看得有些發呆,卻見水面極遠處帆影乍現,船上眾人瞬間警覺,有人聽著施琅喝令向鄰近的鳥船打起旗語。張英奇眼見第一波二十艘鳥船迎向東寧當先鋒的砲船,不久便在遠方海上交戰,雖然離得遠了,砲聲若有似無,還是可見亂陣中船隻震盪,水花與火花四起。

張英奇盯著海面看了半晌,覺得似乎我軍佔上風,再回頭去看施琅,卻見他已經變了臉色,指著旗手喊了一串話,那旗手便慌忙向另一艘鳥船打信號,對方收信後也往另一側打旗,以此接力傳令。張英奇實在不明所以,便問道:「軍門,可是有甚變故?」

施琅指著海面道:「風向和潮流都變了,藍理他們得即刻撤回,否則便要給沖往岸邊,挨劉國軒的打了。」

張英奇向北望去,雖看不出潮流,卻隱約可見己方船隻在波濤中更向北去,且有東寧戰船從東西兩側航來。他大是吃驚,忙對施琅道:「軍門,那可是要去包圍藍理他們?若不前去解圍,恐怕便要斷送二十艦人員了!」

施琅皺眉思索,回頭大聲下令,又對張英奇道:「老弟,看敵艦旗幟,今日統軍的不是劉國軒,而是林陞,此人膽大莽撞,恐怕近了便要與我火砲對決,你往安全處去罷。」

張英奇道:「我奉旨隨護軍門,豈能貪生?況且已然置身茫茫大海,哪裡還有安全去處?」

施琅點點頭,不再多話,只是眉頭深鎖,眼見先鋒敵艦愈來愈近,便瞇起眼睛細看,半晌拿過一柄火銃指向一艘東寧鳥船的尾樓,對張英奇道:「那人就是林陞。」

張英奇還來不及看,突然間船身震盪,將他撂倒在地,再起身一看,原來是敵船發熕轉向,已然向此處開火。他見施琅奔向尾樓,顯然要在高處督戰,也健步跟上,到尾樓居高臨下一望,登時悚然,只見海面上大小船隻密佈,敵艦漸成合圍之勢,遠處藍理等先鋒船艦也不知哪一艘著火,一股濃重灰煙在熊熊火光中被吹向北方。

施琅面色凝重,向下喊了幾句話,轉頭對張英奇道:「林陞想必與我同一想頭,要先料理主帥,我讓人先打下他們火砲,主船失了火力,少說也要亂一陣子。」

張英奇目不轉睛盯著那船,說道:「既要料理主將,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施琅道:「那是自然,我已讓人將發熕都預備上了。」

張英奇又端詳片刻,伸手取下腰間弓箭,又從箭筒抽出羽箭,說道:「火炮威力無比,但也不妨取巧——那船距此約五十丈,我射得到。」

施琅驚道:「你一箭能射五十丈?」

張英奇搭箭上弓,側頭對施琅笑道:「沒有點特殊之處,當年武舉,皇上何必點我狀元?」

施琅一怔,見張英奇微微蹙眉,顯然波濤當中連站穩都難,瞄準更是不易,本想勸他作罷,張英奇卻已經出手,一箭破空而去,倏忽將甫上尾樓的林陞射倒在地,尾樓上登時大亂,張英奇卻不停手,接連射了好幾箭,將林陞身邊人都射倒了,無奈他第一箭射中林陞左腿,之後林陞便被左右護住,饒是張英奇箭法奇準,也只能射死旁人。

張英奇見擋在林陞身前那人被他射中背心,整個趴在林陞身上,後頭有人拿死人掩護,要將林陞拖下尾樓,趕忙又補了一箭,卻因為船身震盪,羽箭有驚無險從那人顱邊擦過。林陞周圍既然已無可為,張英奇索性轉向船上其他人,幾箭便將操旗手射下海中,撇嘴笑道:「先料理了旗手,就算我射不死林陞,他們要聯絡可也不大容易了。」

施琅見林陞艦上大亂,其餘包抄船艦因指揮中斷在漲潮中茫無依歸,連忙下令三十艘鳥船帆櫓並用快速前進,以衝破林陞先前出其不意設下的羅網。張英奇見林陞所在鳥船被潮流一沖,與己方拉開了距離,加上風向不利,再出手未見得能夠討好,卻還是搭箭上弓,瞄準已經離開尾樓的林陞,耐心等待可乘之機。

他在船身震盪中盡力維持平穩,拉滿弓對準林陞,見替林陞救治腿傷之人身子一側,林陞胸前頓失遮蔽,他右手一鬆,那箭在波濤火光和炮聲中破空而去,在五十丈外正中林陞胸口,林陞立時向後躺倒,看來既便不死也是重傷。

張英奇又取箭上弓,一邊拿眼光巡視林陞船艦有何下手之處,一邊側頭對施琅道:「軍門,若在四十丈內,我有十成把握,五十丈內也有九成,六十丈內尙可勉力為之。哪艘敵船上有要料理的,悉聽軍門號令。」

施琅道:「沒了林陞,他們必然要收兵重整,我們衝亂他們陣勢,讓藍理他們脫出後也得撤退⋯⋯」他抬頭看了一下風向,又道:「可以轉往西嶼,如此明日再戰也近得多,不會半途又受風向打攪。」

張英奇點點頭,還要說話,眼角餘光卻掃到林陞船近舷有人架著鹿銃朝向此處,登時一驚,連忙側身向那人放箭,對方卻也已經開火,他還來不及看清箭勢,便覺船身起了一陣無比震動,他站立不穩,向後砰然倒地,胸口既熱又涼,同時身邊大起騷動,有人大聲喊叫:「軍門!軍門!」

他抬眼望去,只見施琅滿臉痛楚,一手摀著左眼,指間滲出鮮血,大約被方才那火炮波及,他張口要說話,突然一股腥熱衝塞喉頭口中,伸手一摸,原來臉上都是濃稠熱血,垂下目光才發覺胸前一片殷紅。

他吃驚之際,抬眼見有人上前攙扶施琅,施琅卻咬牙將人推開,在張英奇身邊半跪傾身說道:「老弟,你給火銃打中,我已叫人上來,你撐著。」

張英奇感覺口唇有些顫抖,胸中疼痛升起,人已有些恍惚,知道這次逃不過去,便從懷中拿出金鐲塞在施琅手裡,勉力出聲道:「這是陳都司託給我的鐲子,他若戰死,請軍門交給他家裡。」

施琅一怔,說道:「老弟,你這是⋯⋯」

張英奇淡然一笑,握住施琅手道:「軍門,無論戰況如何,千萬別做他想。軍門若有異心,除非往台灣一去不回,否則⋯⋯」他還要再說,張口卻已說不出話,只好緊握施琅的手,掙扎半晌又擠出聲音道:「戰敗容為非戰之罪,敗後附敵卻是大逆,軍門一步踏錯,再回福建便沒有活路了。」

施琅忙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倒向劉國軒。」

張英奇只覺手腳發冷,眼前一切逐漸模糊,抬眼一望,頂上萬里晴空湛藍尤勝海水,更覺隨波蕩漾,隱約知道身旁腳步雜沓,言語紛亂,心緒愈加恍惚,眼前景物交替,一時見紫禁城金碧輝煌,一時見關中平原大雪紛飛,又是平涼城外風烈沙飛,連年征戰血流成河,都匯入無際大海,隱約便是初見魏士哲的廈門海岸,也是與劉綺兒同看的盛夏星夜。他忽覺有人摸在胸前,彷彿當年平涼負傷返京,劉綺兒日日在身邊照料。他想到劉綺兒和張純畫的獅子風箏,原本雙眼已被海風吹得乾澀,頓時又熱了,眼皮卻愈來愈重,逐漸闔眼時隱約聽見有人叫喚,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似乎是宋采青,他張口想應,卻已發不出聲音。

|| 未完待續 ||

張英奇與劉綺兒歡喜冤家,恩愛日子卻短,至此海誓山盟都成泡影。第四章就結束在張英奇戰死海上此刻,下一章將從蘇州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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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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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奇見一群人奔上船艏,在紅衣大砲旁待命,此外另有一群人在船頭兩側二十餘門大砲就位,霎時間船上頗有一觸即發之勢。
魏士哲連連點頭,又聽張英奇開導叮囑,大半個時辰過後,天色已然黑透,只聽院中腳步雜沓,門一開,戈什哈讓進人來,正是陳昉和那寡婦阿照。她手裡抱著孩子,一臉悚懼,一見魏士哲,登時淚如斷線珍珠,跪倒在地,抱著孩子痛哭起來。魏士哲顧不得旁人,也跪在地下,拿絹子給她拭淚。
他不由分說,拉劉綺兒出門,兩人一馬曲折而行,避過人多處,來到一處隱密岩灘。他帶劉綺兒到水淺處坐下,頓覺海水清涼,暑氣全消,浪花乘風撲來,有時教人睜不開眼。劉綺兒呆看半晌,讚嘆道:「今日晴空萬里,這倒真是海天一色了。」
張英奇背著手在簽押房內踱步,思索怎生上摺,又想到早先魏士哲提醒,忖道,此事若由我拜摺,確實御前不易交代,寫私信給明相或容若,他父子也不好處置,此事恐怕唯有子清辦得。想到這裡,他立刻準備筆墨,半晌寫好一封長信,詳敘海事情由,火漆封妥,送交加緊驛遞,指明送至蘇州織造郎中曹子清本人手裡。
他拿扇子木骨輕敲桌面,抬頭盯著張英奇道:「皇上命萬中庵統兵重來福建,明面上因為施尊侯有事,他接替得了,實則這所謂有事,不獨施尊侯戰死海上,也可能是變節叛逃。可靖少兄請想:若姚熙止真與施尊侯一路,以他沒事都要批評的性子,萬中庵出任陸路提督,他怎會一言不發,卻始終安坐福州總督署?」
魏士哲道:「若朝廷拿下台灣,又不納入版圖,反倒還給荷蘭人,必然又成各方海盜商賈聚集之地,粵閩浙沿海刀兵四起,於琉球也無好處。」張英奇聽得明白,拱手要道謝,魏士哲卻拿手一攔,笑道:「小心讓人看見,以為我和你說什麼不該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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