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奇幻│慈母山的魔女(15)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她眨了眨眼,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出現繁星閃爍的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卻又像是隨意站在那裡一樣,有的與其他星星疏離,有些靠得很近很近,寂寞但喧嘩的景色讓她感到有些熟悉,卻又陌生至極,讓她想起了做為「帕娃」甦醒的第一個夜晚。


(Photo by Mary on StockSnap)

(Photo by Mary on StockSnap)



  手掌試著抓了抓測試身體的感覺,一把鬆軟的泥土被翻起,還帶有些許大雨過後獨有的潮濕氣味。手腳還能動的感覺好奇怪。

  她昏迷前的記憶像一場夢,沒有實感,一回想起來就有種怪異的漂浮感,要不是阿德莉曾經在場,或許她真的會認為那一切都不曾發生。

  送走阿德莉後,帕娃與大厄陷入激烈纏鬥。兩方穿梭在深淵般的樹林中,她的藤蔓偶爾成功牽制大厄的行動,甚至造成不小傷害,但更多時候只能躲藏,帕娃在大厄面前過於弱小,無力與其匹敵,只能依靠智取。

  即使無法取勝也要削弱對方的計畫,最後以一隻手與一隻腳都被硬生生折斷告終。大厄再次抓到她時,劇痛讓她無法行動,只能任由宰割,但是沒有關係,對方也已經傷痕累累,只要在適當的時機給祂最後一擊,即使大厄沒有因此被消滅,也已經無力逃出這個不再受祂控制的幻境。就算臨死,帕娃也是豁然閉上雙眼等待結局。

  她知道自己沒有贏,但也沒有輸。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想不起來。帕娃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的身體被貼近的黑影緊緊摟住,快要窒息,但也因此她才能有機會讓藤蔓貫穿大厄無力再維持形狀的扭曲身影。接著一道閃光遮蔽了她雙眼的視線,想必大厄應該也是,帕娃聽見祂細小微弱的破碎嗚咽聲,在耳邊越來越小聲終至消失。

  記憶在此中斷。

  山林不再闃靜無聲,她能聽見夜間活動的動物們活動的聲音,轉頭一看,發現自己倒在湖畔。湖水映照夜色,偶爾有漣漪泛起打亂一池星天閃爍。

  這才是這座山夜裡的樣子。這才是慈母山。

  但她知道,即使山是平時的模樣,也可能是大厄的幻術。幻術可以破解,也可以再次被施展,而且她在昏厥前還輸給了大厄,幻境再次被控制也是有可能的。那也無所謂,帕娃已經知道破解的關鍵,只要再找到那朵花──

  事不宜遲,她立刻俐落起身,只要這裡呈現的慈母山還與現實的有相似之處,到慈母木的所在之處就不會有問題。帕娃催促自己馬上行動,不知道大厄藏身何處的危險仍在。

  就在這時,有個細微的啜泣聲在不遠處的山道傳來。帕娃心裡一驚,立刻順從本能,竄入一旁的草叢隱身其中。

  月光從雲層中透出幾許皎潔光芒,照在陰暗山道上,由遠而近的人影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名全身被深色斗篷罩住的女子,邊走邊發出微弱的哭聲,完全沒有發現周遭的異樣,或許也無暇發現。她手上似乎抱著什麼,就像要把臉埋進那東西般垂著頭,帕娃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全身散發不祥的氣息。

  跟大厄很像,但又好像哪裡不對。

  看著女子一步步走上山道,帕娃意識到那是通往慈母木的方向。

  這是陷阱嗎?山裡空氣清新,林間雖沉睡在夜裡卻色彩明亮,這都與大厄打造出來的幻象不同。她不確定大厄是否有能力製造出這樣的幻境,也無法再深入思考踏入險境的可能,因為她聽見細碎的嬰兒哭聲,意識到這是某一段回憶的重演。

  帕娃皺起雙眉,雙拳忍不住緊握,憤怒與悲傷全數在胸口復燃。於是她做了與當時一樣的決定,巧妙隱匿起自己的行蹤,悄悄跟上女子。如果那人打算殺害自己的孩子,帕娃就會負責殺害她──所有會害死自己孩子的母親,都該比她們的孩子早先死去。

  但跟著那名女子來到傾倒的慈母木前,帕娃就回想起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放過了她。女子跪倒在傾頹的巨樹主幹前痛哭失聲,她當然不知道慈母木已經倒下,要是知道,或許就不會上山來將孩子丟棄給慈母木。「怎麼辦?慈母木已經……但是我沒辦法,他們會把妳丟進井裡,怎麼辦?怎麼辦?我沒辦法……我不能……」

  在女子語無倫次的隻字片語中混雜著嬰兒逐漸過大的哭鬧聲,帕娃感受到當時沒有意識到,或者被壓抑在滾燙怒火之下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深沉悲傷。如果慈母木沒有替她擋下天雷,或許這對母女都還能得救。

  只要閉上雙眼,黑暗的心海就會浮現一朵白色的含苞小花,靜靜佇立在慈母木跟前,等待綻放。

  無數孩子死在慈母木前的那個地方。

  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死去,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那就是她。

  被山下人稱之為「帕娃」的山之子,「山中魔女」。

  因為慈母木的犧牲,自己才得以存活。慈母木為什麼願意?在與阿德莉相遇前,這些都讓她困惑不已,如今看著這名哭泣的女子,帕娃好像有點懂了。

  不對,她早就都懂了。當她用盡全力讓阿德莉活下來,撫養她長大;當阿德莉開始展露出對野獸與人類的好奇;當阿德莉年紀再稍長一些,開始會問起山下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以及當阿德莉不諒解她而選擇離開的時候,帕娃都能感受到有什麼被抽離心臟般的恐慌,縈繞不去。

  那是對失去孩子的恐懼。

  她不由自主的離開藏身的草叢,帕娃還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但身體已經先動了起來。女子聽見聲音回頭便與帕娃四目對望,那雙眼睛倉皇驚恐,又像是無助許久終於在湍流中找到浮木,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看著。

  說不上來持續多久的對視,她們明白了彼此是什麼人,也察覺到某股不知名力量重現這段回憶的用意。

  她是山上的大厄,而她是山下的大厄。

  她們來自一樣的痛楚,擁有一樣的罪過。

  因為一樣,說什麼都是多餘。於是帕娃最後只能說:「她叫什麼名字?」

  女子猶豫了半晌後才回答:「阿德莉。」

  這確實是撿到阿德莉時的記憶重演,帕娃再次確認這件事的同時,也察覺女子也發現了。這應該是她與阿德莉分離時的記憶,只是當時的真實狀況並非如此。那時帕娃還對拋棄孩子的母親們懷抱怨恨,正猶豫著是否要殺死這位母親;而阿德莉的生母雖然哭得肝腸寸斷,最後還是離開阿德莉下山去了,因為還有另一個孩子在等她回家,她的選擇就是沒有選擇。

  「慈母木已經倒下了。」帕娃的聲音沉靜嚴肅。她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覺身體裡有什麼在支撐自己,讓她不致於被過於悲傷、憤怒或恐懼的情緒支配而失控。「即使慈母木沒有倒下,孩子被丟在這裡,最終都是死去。」

  因為慈母木也無能為力,帕娃才會在這裡。

  但也因為這殘酷的事實被攤開,女子與嬰孩同時止住了哭泣。「那麼我就能確實為自己定罪,不再怨恨慈母木、村人或怨恨妳。」

  說到贖罪,帕娃也一樣。就算湖水可以洗淨血漬,生命的鮮血永遠在手上不會乾涸。她輕輕閉上雙眼,大厄先前囚困她時所說的話還在耳畔,她們沒有不同。慈母木救下她時也沒有想過會這樣吧,本應代替祂守護山下人的山神之子,成了狩獵人類的魔女。

  「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彷彿代替帕娃說出心境,女子垂頭看懷中逐漸陷入睡眠的嬰孩。

  「那就不要。永遠不要。」而帕娃說出了女子的內疚,聲音有些寂寥。

  「慈母木的孩子,如果當時我們像這樣相遇,阿德莉現在會在哪裡?」女子再次抬頭望向帕娃,眼底滿是沉重但透露希望的託付。

  帕娃沒有抗拒。她伸出雙手,像是要給女子擁抱,也像準備好要承接下什麼重責大任,「無論她在哪裡,都會平安健康長大。」

  「是嗎?」女子笑著的同時,眼角滑落一滴眼淚。她顫抖著雙手將阿德莉遞出去,看著孩子被帕娃接過去抱在懷裡。「我希望她長成一名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

  「她是。」

  「不要讓她知道她的生母遺棄她,讓她一輩子快樂活著,無憂無慮。」

  「我嘗試過,但失敗了。」

  「那麼,請在她感覺失落無助的時候,在她身旁陪伴。」

  帕娃遲疑了一下:「那妳呢?」

  「我只希望阿德莉能好好長大。」

  「妳要選擇再次自我了結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女子低頭蜷起身體,失控發出滿腔憤怒,她看著微微蜷曲手指,仍然顫抖著的雙手,像是在努力阻止自己再次成為誘拐小孩並害死他們的恐怖幽魂。「我殺了好多無辜的孩子。好多。太多了。」

  帕娃看著女子的模樣,心裡浮現一道聲音。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誕生來自死去的孩子與他們的遺願,但她現在知道遺願來自何處。「帕娃」並不是由嬰孩們的怨恨凝聚而生,而是來自看著這些愧疚負罪的母親,但無能為力的慈母木。

  只要閉上雙眼,就好像還能聽見那溫柔的祈禱在風裡呢喃。

  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呢?或許是那晚天雷的怒吼太過震耳,才沒發現那溫暖而誠摯的祈願,一直在痛楚中等待有人聽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帕娃仰頭睜開雙眼,夜空中由星辰排列交織而成的繁複圖畫在眼中展開,她覺得自己看出了什麼。

  沒錯,慈母木的祝福之所以有效,是因為祂自己有著心願。

  「我們有選擇。」帕娃回望女子有些震驚又困惑的臉,感覺到自己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篤定,「跟我一起陪在阿德莉的身邊。」

  「我跟妳……?」

  「對。」

  「我有資格繼續存在?」

  「有沒有資格不是我們說了就算。而且,」帕娃頓了頓,表情苦澀,「不做些什麼就殺掉自己,那只是逃避。如果妳不想原諒自己,那就背起那些罪過,盡己所能贖罪。」

  「贖罪?」

  「背負遭人譴責唾罵的命運活下去,即使不被諒解也不能停下,盡可能拯救急需援手的母親與孩子們。」帕娃表現堅定,內心其實有著諸多質疑,自己這樣的罪人真的可以代替慈母木實現祂的心願嗎?但是,如果知道可能性還不去嘗試的話,帕娃會更加厭惡墮落的自己。「我們有共同的罪行,卻也有共同的心願。只有身為母親的妳與身為山子的我都成為山的一部份,我們才有辦法背負起殺人的罪惡,完成我們的心願。」

  帕娃說話時也伸出了一隻手,而似乎是有所感應,嬰孩也醒轉過來,睜大雙眼看著女子,像是邀請。

  「心願?」女子的聲音帶著質疑,卻有些動搖。

  帕娃苦笑,「出自愛的心願。」

  「我們有愛嗎?」這是兩人的共同難題,但女子並非質疑帕娃,而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祂是仇恨與詛咒的集合體,是從死亡中誕生的存在,大厄能夠給予愛嗎?

  「會恨的人原本都是有愛的人。」

  女子思索半晌,雖有些遲疑卻還是伸出手,帕娃立刻抓住並握在手心,沒有猶豫。兩人交握的手心微微發燙,幾道細小的白色微光從指縫中發散而出。

  女子低頭看,有些不安卻沒有抗拒。「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知道。」她輕輕闔上雙眼,感受遠處吹來的微風,和手心逐漸滾燙的熱度。說不定她們手裡的是一顆來自天上的星星,來自她此生第一次睜開雙眼所看見的星空,也或許是那劈倒慈母木的天雷,現在要來降罪。掌心的光熱增強,肌膚開始感到刺痛,像是要溶解自身存在般蓄勢待發。但沒有關係。「這要看我們的心願有多強大。」

  「那個心願到底是什麼?」強光模糊了女子與帕娃的臉,讓她們變成兩道即將被白光吞噬的影子,但兩人的手仍然緊握不放,像某位母親在慈母木下終結自身生命的繩索,像母親將孩子背在身上的背巾,也像連結母與子的臍帶。

  「妳一直都知道的。」帕娃的聲音與風合而為一,既遠又近。但那又好像不是帕娃,像是女子自己在說話,或是眾多不同女子同時在說話。

  感覺著自身存在正在消失,女子想起了自己生前的名字。

  她不只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也曾是一個母親的孩子。

  她是諸多人的影子,也是她自己。

 

  會恨的人原本都有愛。

 

  這一切都是來自一個最簡單,卻也最深刻的心願。

  所有美好的,與崩壞的,都是來自那個起點。

  但這一次,她們不會再做錯選擇了。

  在意識完全消融於這場回憶之夢前,嬰兒的嘻笑響亮悅耳──

 

  「孩子,你要好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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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娃。」惶惶不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叫喚。 但她沒有回應,只管在山林中時而躲藏時而奔走。帕娃拉著不再是嬰兒的阿德莉,蹲伏在草叢中確認周邊安全。「不要發出聲音。」
莉米堤看著霧球中的帕娃,「大厄已經與她建立非常深的連結,教給妳的魔法不用調整,但是對妳造成傷害的可能性提高了。」 「我不想放棄。」
她伸手輕觸膝前的一朵小小白花後又收手,任由它在風中搖擺享受舒服的晨間陽光。光不是來自她的魔法,而是被幻象隱藏起來的真實日光,而她只是使用了她被賦予的能力,在受允許的範圍內,於幻境中彰顯受限的實像。她有破壞天律的方法,卻從來不違背天律。
「也有比較溫和的大厄?」 「有的。」莉米堤遲疑了一下後又說:「祂們大多來自受傷的心。就像人面對傷痛會有不同的反應,有人掙扎著改變現狀,有人憤怒的破壞一切。大厄就像鏡子,祂們反映出人們面對傷痛時的模樣。」
面對質疑,尤妮貝沒有生氣,反倒從容應對:「是我失言了。但如果妳願意想想被村子的傳統規範而不得不殺生的母親們,就會知道為什麼我這麼說。」 桑恩皺緊雙眉還想回話,卻不知道該從何反駁,畢竟尤妮貝說的話沒有破綻。在「擄走孩子」這方面而言,大厄的作祟與村莊強迫雙生子母親做的事幾乎沒有二致。
一有人提起大厄,無論是來興師問罪,還是圍觀看戲的群眾都交頭接耳起來。大厄在村裡存在多年又年年帶來危害,人人束手無策,如今有人指出原因可能出在當年應該有個小女孩應該要死在山上卻沒死,為了彌補這個過錯會發生什麼事,分明是當事人卻被排除在眾人決策之外的阿德莉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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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比較溫和的大厄?」 「有的。」莉米堤遲疑了一下後又說:「祂們大多來自受傷的心。就像人面對傷痛會有不同的反應,有人掙扎著改變現狀,有人憤怒的破壞一切。大厄就像鏡子,祂們反映出人們面對傷痛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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